她覺得,再沒有什麽什麽比此刻更讓她感覺到安詳和甯靜。
簡單的洗漱後,桔年照例是到财叔的小店拿牛奶。财叔見到了她,臉上笑得像開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麽好一陣不來了?”财叔試探着問,半是鄰裏間的八卦,半是對自己手裏幾隻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麽敢老來,你要是在股市裏賺大發了,怎麽還有心思打理這小賣部,那他大老遠地來,到哪去找你店裏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财叔是三年前從外地搬來的,他當時盤下的這個小商店,早已從它最初的主人那裏幾易人手。林恒貴當年從巫雨的刀下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害他的人”都沒有落得好下場,他也因此過了幾年頗爲惬意的日子,隻是巫雨家那間小院房雖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卻一直也沒有真正住進裏邊。因爲死裏逃生的林恒貴開始漸漸笃信鬼神,那間小院始終讓他覺得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隻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面容。漸漸地,那住着兩代殺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傳言不知怎麽地就散了出去,他想轉手出售,已是難上加難。
桔年出獄的半年前,林恒貴重傷痊愈後的殘軀再沒能耐住日複一日的酗酒,他在一次宿醉後猝死在小商店裏。草草将他收殓之後,作爲林恒貴的堂兄嫂和唯一可知的親屬,桔年的姑媽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來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沒有人肯要,但作爲附近生意最爲興隆的小商店,轉手還是相當順利的,就這樣,多年之後,小商店輾轉到了财叔的手中。
财叔是外來的人,從他搬遷到這郊區伊始,桔年就已經帶着非明生活在附近。這一帶的舊時街坊換了不少,有錢的早住進了市區,沒錢的也多爲生計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後來漸成爲外來流動人口相對密集的區域,知道桔年他們當年那段舊時的人已經不多,在小商店裏消息靈通的财叔也是從幾個老街坊背地裏的議論中聽聞。在老實厚道的财叔眼裏,怎麽也沒有辦法将謝桔年跟一個搶劫坐牢的女人聯系起來,他笃信自己半輩子的識人眼光,總不肯聽居委會的告誡,對桔年提防着些,看她的時候也并沒有帶上有色眼鏡,近年來,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兩口最說得上話的人,不時還能寒暄幾句。至于其他人,桔年或多或少地也知道别人對自己背景的顧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長期以來,她都是帶着孩子默默地來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還沒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床頭,轉身的時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夢中的非明懷裏緊緊地擁着一件東西。桔年湊過去看了看,竟然是韓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把球拍硌着孩子,試着抽出來替非明放在床頭,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懷裏紋絲不動,這孩子抱得太緊。
非明是如此珍視這件禮物,那珍視已遠遠超過一把球拍本身所賦予的意義。這也是桔年沒有強迫非明把貴重的球拍退還給韓述的原因,雖然她有那樣做的道理,但是她不想讓道理傷害到孩子。非明小時候并不是個健康的孩子,大概爲體弱多病所苦,她在夢裏總是習慣性地蹙着眉,喜歡死死抱住被子,啃手指。桔年試過許多辦法,也沒能改變這一點,然而她現在看到睡夢中的非明,臉上的表情是舒展的,甚至是幸福的,像是陷入了一個甜甜的夢裏。桔年都不忍心将她叫醒,可非明必須得起來了,要不就錯過了上學的時間。
上學前的準備猶如一場戰鬥,非明先是将自己小小的衣櫥翻了個颠倒,鏡子前比劃了許久,才确定了她這一天要穿的衣服,然後她又拒絕了桔年姑姑給她紮頭發,因爲桔年隻會綁最簡單的馬尾辮。當非明終于穿着一身粉紅的裙子,在無數根小辮子的彙總處系了個炫目的蝴蝶結,出現在桔年面前的時候,桔年開始隐約意識到,這大概是個非同尋常的早晨,至少對非明來說是這樣。
按往常,每天早上,要是桔年上早班,就會跟非明一道出門,陪着她走到公車站,各自上公車。在這點上桔年必須承認非明比同齡的孩子更早地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因爲她既是一個單身女人,又要工作養家,難免有不夠周全的地方,當别的孩子被父母牽着手或開着車送進學校的時候,非明從一年級開始,就獨自搭公車上學。
從走出小院那一刻開始,非明就開始熱切地左顧右盼,她還不會掩飾自己的激動,一張小臉紅撲撲,眼睛亮得跟探照燈似的。
“非明,約好了李特一起上學嗎?”桔年打趣着。李特是非明班上最受女生歡迎的男孩子,非明雖拒絕承認,但是有時桔年看到她晚上捉刀爲李特寫作業,一筆一劃,比描紅還認真。
非明臉一紅,撇了撇嘴說:“姑姑,你們大人的想法真庸俗。”
桔年還來不及搭話,就聽到了兩聲汽車喇叭的聲響,循聲看去,停靠在财叔商店不遠處的那輛車不就是韓述的斯巴魯嗎?韓述看見她們,笑着探出頭揮了揮手,方才還學小大人裝淡定的非明就像一隻歡快的喜鵲一樣朝韓述飛去。
桔年遲疑了一會,隻得跟了上去。她走到車邊時,非明已經湊在韓述的身邊韓叔叔長,韓叔叔短地叽叽喳喳說個不停,頭上醒目的蝴蝶結在清晨的風中搖啊搖地。韓述看起來聽得很認真,眼睛卻不時地朝桔年的方向瞄。
“姑姑,韓叔叔說要送我到學校去!”非明大聲說,話語裏還透着激動和自豪。上小學後,除了生病,還從來沒有人送她上過學,更何況是開着酷斃了的車子的酷斃了的韓叔叔。
“呃,我覺得……你要是送她到學校,再折回去上班,應該趕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地說,她摸了摸非明比頭還大的蝴蝶結,“非明,謝謝叔叔。但是你不能讓叔叔遲到。”
非明抑不住一臉強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開眼睛。
韓述忙說:“放心吧,我早想好了,今天早上我是在外邊辦事的,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順路,對了,我辦事的地點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車吧,我送你。”
這廂非明已經迫不及待地坐進了車裏,拍着身邊的座位連聲說:“姑姑,上車,我們一起啊。”
“是啊,我們一起啊。”韓述重複着非明的話,“我們”、“一起”,聽起來就像一家三口,這話裏背後的暧昧讓韓述感覺到異樣而心動。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辦事,正好不順路了。非明,路上要聽話。”桔年拗不過非明,隻得對韓述說了聲,“麻煩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甚至沒有看着韓述。韓述失望了,車裏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靈相通。
“姑姑,上來嘛,上來嘛。”
這孩子,俨然自己就是這車的主人了。
桔年笑着跟非明揮手道别。
“姑姑,你去辦事韓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搭公車去比這更好嗎?”
桔年說:“姑姑搭神六去。”
韓述的車子載着非明遠去,最後,隻餘非明頭上蝴蝶結的那一抹紅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還聽到韓述很有紳士風度地稱贊非明的打扮相當之“酷”,非明聽後喜不自禁。韓述總是知道在恰當的時候讓一個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許長大後退去了少年時生澀别扭的他更是如此,風度翩翩,能言善辯,各個對年齡階段的女性殺傷力都不淺。
在獄中,桔年拒絕了一切别人捎進來的物件,唯獨留下了羽毛球場上那張四個人的照片。那張照片陪伴她度過了那三年裏最陰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面是韓述的筆迹――“許我向你看,1997年”。這已經是那個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無望的表達。
桔年問過自己,面對韓述的糾纏,她是否心動過,一點點也罷。
有嗎?
沒有嗎?
正值花季的少女,面對韓述那樣一個男孩的青睐,雖然他蠻不講理,雖然他胡攪蠻纏,可笑如斯,卻也純潔如斯。假如沒有小旅館那一夜的肮髒回憶和後來法庭上無邊的蒼涼,當桔年回憶起他,是否會帶着一絲笑意?而“許我想你看”,這不也正是她在心裏對小和尚默默念誦的一句話?韓述看着她,她卻看着小和尚,如何顧得上回頭?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誰呢?
現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後凝視着這孩子的面容,她總是期待着從非明的臉上看到自己渴望着的影子,然而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并且,這失望随着孩子的漸漸長大而與日俱增。
非明長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勝、易敢、執拗、虛榮。
桔年沒有辦法從非明那裏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透過那張小小的臉蛋,倒是時候顯現出另一張美麗的容顔,那容顔的主人克制着眼裏的淚水,咬着牙說:說好了一起走,他答應過的,就不能改了!
遺傳的力量是多麽匪夷所思。
作爲一個犯人,最期待的時刻有兩個。一是上頭有人檢查或外來人員參觀,這時獄警就會讓大家放下手頭的活計,或看電視,或在操場進行文體活動,或在圖書館看書,這時,檢查或參觀的人就會滿意地感歎:現在犯人的日子還真的挺人性化的。而囚犯們也确實因此偷得浮生半日閑。除此之外,就是探監。探監對于一個囚犯來說,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一件事,一方面,這以爲着能和自己的親戚或是友人見上一面,在暗無天日的生涯裏,這是沙漠中的甘霖;然而,另一方面,伴随着探監而來的,常常是死亡、離異、分手的噩耗。
三年裏,桔年并不期待别人的探視。爸媽是不會來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爲讓謝茂華夫婦蒙上了畢生難以洗刷的奇恥大辱,說真的,要是爸媽真的出現在她面前,桔年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甯願做一隻鴕鳥,既然見面隻會讓大家感到難堪和痛苦,那還不如不見,就當她死了吧,也許在她爸媽心中,早已這麽認爲。
提出過探視桔年的有蔡檢察官、韓述的同學方志和,她甚至還收到過一張詭異的電彙,上面是一筆相當客觀的數額,獄警讓她簽字,讓監獄負責暫管,桔年沒有簽,也拒絕見以上的任何一個人。她唯獨接受了一次探視--在監獄的第二年,請求探視桔年的人,是陳潔潔。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可陳潔潔不一樣。抛開愛恨恩怨的原因,陳潔潔是是見證了那段歲月的一部分。彼時桔年已經在牢裏700餘天,黑暗裏舊時種種恍若一夢,她無數次伸出手,抓到的隻是虛空,她需要陳潔潔活生生地在面前,證實那些經曆的證實存在。就像桔年曾經拿起過圖書室的剪刀,想要剪取那張4人照片的剩下兩人,隻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終沒有這麽做,她剪不斷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斷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相握的手,剪不斷照片背後千絲萬縷的糾纏。
她想看一眼陳潔潔。因爲很多時候,她恍然覺得,陳潔潔就是她,她就是陳潔潔,她們是鏡子裏的兩面,相悖,卻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