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醒了?”那疑是老闆的中年男人還是注意到了她,擡頭看了一眼,笑着露出了一排被煙漬熏黃了的牙。
桔年頓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場不知所雲的鬧劇,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醒在了陌生的地點,身邊是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赤裸的普通男同學,她對自己如何出現在這昏暗的私人小旅舍毫無印象,就連門口素不相識的老闆似乎都比她更清楚一些,還笑着跟她說“早上好”。
桔年沒有回答,逃也似地向着那唯一的出口奔去,清晨的大街如此安詳,趕着上早班的人們面無表情,灑水車遠遠地飄來《蘭花草》的曲調,空氣中有種帶着塵埃的水氣的味道……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啊,前一刻的渾濁、肮髒、黏稠如夢一場,她逃出生天,一切都沒有變,然而唯獨她,唯獨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麽樣子。
傳說中喜歡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是桔年所聽說過的,最悲傷的故事。
襯衣和裙子醒來的時候晾在衛生間的繩子上,皺巴巴的,卻也幹透了,隻有貼身的内衣還帶着潮意,纏在她身上,像蛇蔓,像剛睜開眼時貼着她的一雙手。她沿着有可能出現公車站的方向走,明明堅實的馬路,她行走在上面,如在棉絮堆裏跋涉。
漸漸地,好像記得了一些事,關于那張從她指間仿佛用了一個世紀時間飄落在地的紙條,關于無望的電話亭、沸騰的舞池,三杯甜而微辛的液體,關于從疼痛間驚醒時,韓述滴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汗水。當然,還有夢中也沒有停止過的尋找。
桔年曾經問過自己,她爲什麽要像祥林嫂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打聽巫雨的下落。即使他說過,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可是,當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要帶着另一個女孩遠走高飛,那也是一點法子沒有的事情。
那是巫雨自己做的決定,他也許愛着陳潔潔,除了愛,還有責任。就算桔年終于找到了他,又能怎麽樣呢,除了說聲“再見”。
然而,正是清晨把她從混沌中驚醒的一個噩夢給了她提示。在那個夢境裏,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前的那個暑假,林恒貴小商店布簾遮掩着的黑暗空間,那雙魔鬼般的手在她身上瘋狂的肆虐,她張開嘴,像失去水的魚一樣喘息,但是沒有一點聲息,絕望本來就是悄然無聲的,她流淚了,然後是巫雨的憤怒,他撲過來,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我要殺了你!”巫雨的仇恨如決堤的狂瀾,然而林恒貴是水中的鬼。她眼睜睜地看着惡人漸漸占了上風,他打翻了巫雨,掐着巫雨的脖子,奪下了巫雨的刀,血色是她驚醒時唯一的記憶。
這是她的恐懼之源,她似乎明白自己爲什麽如此焦灼,巫雨會去找他,她知道他會的,對于她的小和尚,她本該是那麽地了解。
她不能看見他再在林恒貴那裏收到傷害。
當陽光普照大地,桔年也到達了她心中最陰森的角落。小商店的卷閘門關閉着,林恒貴本是出了名的晚睡晚起,這也沒有什麽奇怪。桔年戰戰兢兢走近了一些,試圖爲自己求證巫雨其實并沒有來過,然而當她站在門邊上,卻細心地發現,門并非鎖死的。
也許是擔憂戰勝了畏懼,桔年頭腦一熱,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竟然把手放在了卷閘門把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果然打開了半尺來寬的縫隙,幽暗而封閉的空間頓時溢出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桔年宿醉後的胃一陣緊縮,手腳冰涼地繼續将門往上提,開啓了大概三分之一後,門依着慣性自然上卷,後面的木門大開着,店面空無一人,隻有那塊陳舊得看不清本來顔色的布簾輕輕擺動,如招魂的幡,而那股腥甜的血氣則是透過了簾子撲鼻而來。夢裏的慘象曆曆在目,讓桔年幾近窒息。
桔年掀開簾子的手抖得像不屬于自己,如果巫雨死了,如果林恒貴在裏面靜候着獵物……畏懼到了盡頭就是心如死灰,她穿簾而入。
裏面并沒有窗,電燈開關不知潛伏在哪個角落,桔年往前移步,右腳踩中了一種柔軟的東西,她吓得一個趔趄,被撞上一個硬物,似乎是房間裏的鬥櫃,上面的酒瓶“哐啷”落地。也是這個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稍微适應了昏暗的環境,鬥櫃的側上方有一根垂直的繩子,她試着用手拽了一下,黃色的燈光瞬間填充了整個空間,一切的慘狀映入眼簾。
隔間四處淩亂不堪,顯然剛經曆過可怕的施虐,所有的箱子抽屜都被人倉促地打開。地闆的正中央趴伏着一個男人,桔年方才腳下踩中的,正是他直直伸出的手掌,深褐色的液體從他身下鋪陳開來,血腥撲鼻,再此之前,桔年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上竟然可以流淌出如此多的血。
那不是巫雨,僅憑第一眼桔年就可以做出判斷,然而這并不能讓她懸着的心放下。
林恒貴,他死了?!
桔年夢魇中最可怕的魔鬼卧倒的姿勢毫無生機,就連重重的一腳踏在他的指尖也沒有一絲動彈,莫非夢是相反的,巫雨他真的來過,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他殺了林恒貴?
這些年來,桔年跟巫雨一樣,無數次地想過,林恒貴這個畜牲,這個人渣,他爲什麽不死,爲什麽不死!然而他終于死了,桔年卻覺得悲涼無盡。如果真是巫雨幹的,他的一生也就因此盡毀。捅破了黑暗,染得自己一身的墨色,就爲了這麽一個無恥的人,值得嗎?
血腥味讓桔年暈眩,她慌不擇路地要逃,沒來得及走遠,腳踝驟然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她尖叫一聲回頭,林恒貴艱難地擡起了臉,微弱而斷斷續續地呼喊:“救……救……”
桔年瘋了似的奮力踢腿掙紮,他使勁了渾身力氣去抓,然而重傷無力之下,終于被她擺脫。想是林恒貴失血過多已不省人事,垂危之際,桔年闖入後踩踏在他手背的痛楚和燈光讓他短暫的蘇醒,片刻之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
桔年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小隔間,剛才的一幕讓她心膽俱裂,她想當然地認爲林恒貴已經死了。他本來就是個不配活在世界上的人,然而誰又是主宰,誰有資格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縱然她那麽恨他,可隻要一絲良知尚存,眼睜睜地看着他在眼前死去,她還是沒有辦法做到。更重要的是,假如真是巫雨所爲,那麽隻要林恒貴不死,巫雨就算有罪,那也不是罪不可赦。
她終于還是用了店裏的電話打給了救護中心,不久後,也許救護車就會到來,林恒貴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她不想知道,她隻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夠再呆在這兒多一秒了。
她腳下仿佛隻有一條路,渾渾噩噩地走一陣跑一陣,沒有人注意到她。過去,她曾經無數次晨跑時路過這條竹林小路,那時一回頭,小和尚就一臉無辜笑容地懶洋洋跟在後面。
甘蔗地被抛在了身後,竹林被抛在了身後,最後,512級台階也抛在了身後。桔年登頂,在空曠的陵墓廣場邊緣,她扶着石榴樹粗糙嶙峋的枝幹跌坐在草地上,才記起哭泣。
巫雨,你在哪,我們究竟是怎麽啦?
“桔年?”
酒精殘餘的幻覺還不肯放過她,她竟然以爲自己在淚光朦胧看到了巫雨從高聳的烈士墓碑後朝自己奔來。
“桔年。”幻覺中的巫雨迎面抓住了她的雙肩,他手心的溫度恍若是真,隻是一向潔淨的身上沾滿了血污,衣服撕破了,額頭也帶着傷,高高腫起,血迹未幹。
“你……”桔年一陣怔忡。
“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這兒來。”他竟然還能咧嘴笑了笑。
桔年雙手并用地去碰觸他的臉,真的是他……她忽然用力把他推開,嘶聲問道:“是你幹的?真的是你……你爲什麽那麽傻?”
巫雨沉默的認可讓她的心徹底墜落深淵。
“是他該死,我隻是想要拿回我應得的東西!”巫雨還想往下說,臉上一熱,從來溫良可人的桔年竟然重手刮了他一個耳光。
“就爲了那幾千塊,你連命都不要了?”
巫雨捂着自己的臉,垂首許久。
“那幾千塊就是我的命,沒有它,我哪都去不了。桔年,你應該看到了我留給你的紙條,潔潔有孩子了,她讓我帶她走,這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想永遠呆在這個地方,所以容不得我選擇……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沒想過殺了林恒貴,我隻要屬于我的八千塊,其餘一分也不拿,可是他不肯,非要跟我拼命,當時太黑了,誰也看不清周圍,如果死的那個人不是他,那就是我……難道我除了認命,就沒有别的出路,難道我永遠都要受他欺辱,我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呵呵,殺人犯的兒子,長大了也是個殺人犯,你姑媽他們都很有遠見。”
“他沒死,林恒貴他還沒死。”桔年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反手用力揪住巫雨的手臂直起身子,“你不是殺人犯,去自首好嗎,巫雨,法律會給你一個公道的……”
“會嗎?”巫雨的笑聲像哭,“哪裏有真正的公道?如果有,我們今天會站在這裏?桔年,就算他不死,反咬我一口,搶劫也是重罪。我不想坐一輩子的牢,那樣我甯可去死!”
“那你還不走?還呆在這幹什麽?我去了林恒貴的商店,他還有一口氣,我給他叫了救護車。警察很快就會來,他們會找到這裏來的。如果你要走,那就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桔年說到這裏,心中已難辨苦辣酸甜。她一直是個在倒黴的境地中相信美好一定存在的傻孩子,也相信人世間自有公道,法律保護善良的人們,然而現在她隻求巫雨這個殺人犯的兒子安然渡劫。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正邪的界限在哪裏?誰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惡人一定會有報應,那不過是童話中的謊言。她唯獨不明白,如果遠走高分的逃亡已經勢在必行,他爲什麽還要花費跟命一樣值錢的時間留在這裏。
“我是要走了。可是我們不是說好了,不管去得多遠,也要親口說聲再見。桔年,我就是來跟你道别的。我發過誓,也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桔年聞言愣了愣,竟似癡了一般。他和她,究竟誰比誰傻。
“她呢?那她在哪?”她夢呓一般地問。
“潔潔?她在約好的地點等我,我答應過她,這一回無論怎麽樣也不會把她丢下,待會就會去跟她會合。”
“去哪裏?”
“蘭州,我的老家。那裏有很多牧民,如果有一天,我們安頓了下來,桔年,你一定要來,塞外風光,牛羊成群,那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好,好。你走吧……”桔年輕輕推了他一把,前方等着他,有遙不可及的夢想和一個焦急等待的女孩。
巫雨點頭,“桔年,你好好保重,我們說了再見,就一定還會再見。”
他站了起來,朝墓碑那邊另一條下山的通道走去。
“巫雨!”
他幾乎是在刹那間回頭。
“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她,很嫉妒。”桔年喃喃地說。
她不知道巫雨究竟有沒有聽懂自己的話。
巫雨說:“你會有你的生活,桔年,你跟我不一樣,你應該有個完美的人生,不用冒險,不用擔驚受怕……”
“這是你爲我安排的嗎?巫雨,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你怎麽知道怎樣的人生對我而言是完美的?”
“至少不用像我和潔潔這樣。”
“可我甯願跟她一樣。”
她很少說話這麽聲竭力嘶,也許他驚訝了。
“我喜歡你啊,巫雨,你是裝糊塗還是從來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歡你,一點也不比陳潔潔少。”
巫雨回應她的,是良久的沉默。桔年早知道的,也許她永遠不該把這句話述之于口,否則,隻怕就連最好最好的朋友這個位置都岌岌可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還有什麽關系?
隔得太遠,淚水讓她看不清巫雨此時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柔軟。
“你從來沒有說過。”
桔年痛哭失聲,她是從來沒有說過,她多麽懦弱。然而,假如一切可以從來,他們會不會跟今天一樣?
爲什麽她從來不說,一直到了這種境地。昨夜他們各自做了一個不同的噩夢,夢醒後,一切都已來不及。
“謝桔年,桔年……”那是一個猶疑而困惑的聲音,韓述!
桔年心下一驚,他竟也能找到這來。
她再也顧不上别的,沖着巫雨催促道:“你快走,馬上走……”
“桔年,你今後别再這麽傻了……”
韓述已經跑到了桔年身邊,看着她一臉的淚痕,一把拉住她。“你怎麽回事,他欺負你?”他一邊手忙腳亂地用手去擦桔年的眼淚,一邊怒視着巫雨,
“你們在幹什麽,桔年,他怎麽會在這裏?”
其實,此時的韓述并不知道巫雨犯下的事,他來的時候,小商店圍滿了救護車、警車和看熱鬧的人,可是相對于找到桔年,那些根本就是别人的閑事。隻不過路上陳潔潔的家人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女兒再一次離家出走,問韓述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陳潔潔跟巫雨的關系,韓述是爲數不多看在眼裏的人,他心知這次她的失蹤必然跟巫雨有關,陳潔潔愛怎麽樣,他管不着,可是巫雨又回來招惹桔年,卻讓他無比痛恨仇視。
巫雨疑心韓述知道了林恒貴的事,也知道自己馬上得走,可他見韓述一臉殺氣地揪住桔年的手,不由得擔心桔年在他面前吃了虧,猶豫着,始終難以決絕而去。
但是這個時候,韓述已經看到了巫雨身上大片的血漬。他是個檢察官的兒子,由于韓院長職業的關系,他從小也認得許多刑偵方面的行家,相關的書籍也看得不少,畢竟在這方面是多了幾分敏感。那血痕的面積之大,絕不是劃傷手指或流流鼻血可以解釋的。很快,他想起了山下的警車和一路上人們關于命案的傳言。
“你……是你……”
桔年看出了端倪,一把拉住韓述,沖着巫雨竭力喊道:“滾啊!”
韓述掙紮着,“桔年,他……他身上的血……小商店裏有人被殺了你知道嗎……不能讓他走……”
動作一向矯捷的韓述甩開桔年的桎梏,很快追上了巫雨,兩個年級相仿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巫雨身上有傷,體質也不如韓述,漸漸地落了下風,然而他擺出拼命的架勢,韓述也一時奈何不了,漸漸地,兩人撕打到了石榴樹下,桔年看到巫雨的泛青的臉上豆大的汗水如雨一般,一種不妙的感覺頓時湧了上來。
她試着去分開纏鬥的兩人。
“放過他,韓述,放過他吧。”
韓述紅了眼,這個一無是處的人,憑什麽得到她的青睐和護蔭。他們昨夜是如此親密,可是天一亮,她就匆匆離開,連句話也不留,就是爲了這個?他在憤怒中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也許他對于巫雨的厭惡,一開始就無關正義。
甚至分辨不出是誰揮去的手,搏鬥正中桔年的肩膀,她悶哼一聲往後晃了晃,韓述回頭看了一眼,桔年死死将他拖住。
“别拉着我。”
“巫雨,走!”
“不行,他不能走。”
“桔年,如果我走不了,幫我告訴她……”
“不,不。”桔年拼命搖頭。
巫雨勉力站了起來,然而他來不及邁開腳步,失去控制的僵硬身體讓他一頭栽倒,腳下踏空,瞬間就從陡峭的階梯邊緣滾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連韓述都來不及做出反應,他眼睜睜看着巫雨從階梯上滾落,猶如一個沒有生氣的傀儡娃娃,耳邊是桔年驟然爆發的的一聲慘叫。
“啊——”
伴随着尖叫聲落下,巫雨的身體也終于在某級較寬的台階處緩住了沖勢,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挂在了台階的邊緣。周遭似乎變得很安靜,安靜得連松柏間的鳥鳴聲都如此婉轉清晰。
桔年沒有動彈,全身的每一寸都繃得非常之緊。
韓述也慌了神,他從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果。緊緊握了握桔年的手之後,他沖到二十餘級台階下巫雨的身邊。
巫雨的雙眼緊閉,神态安詳,然而黑色的血從他腦下靜靜彌漫開來,血從台階邊緣淌下,“嘀嗒”一聲。
韓述驚恐地伸出手指,壓在了巫雨的頸動脈之上,過了幾秒,被灼傷一般慌不疊收回了手。
“桔年,他好像……”他的聲音有着明顯的戰栗,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無助地等待着桔年的求證。
桔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韓述的身後,清晨最燦爛的陽光,蒸幹了臉上最後一抹淚痕。
她站立着,韓述半蹲,而巫雨僵硬地卧倒。韓述以爲她會撲上前察看,但是她沒有,她和巫雨的中間甚至還隔着一個人,遠遠地,說了一句,仿若自言自語,可惜他不懂。
“你現在是自由的嗎?”
沒有人回答。
她慢慢張開了自己的右手,相書上說的,左手是命定,右手是變故。她的左手寫着青梅竹馬,同生共死,然而右手的生命線深長,金星丘布滿落網。
那是措手不及的分離、死亡,還有漫長的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