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兩個月後,巫雨按照事先與林恒貴的約定,清空了死者遺物,搬出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憑着林恒貴第二次支付的一千塊錢,在城市最角落的地方租了個破落的小單間。彼時林恒貴總共支付了房款九千塊,尚餘八千,他說自己的小商店需要資金周轉,五個月之内才能付清。
對于林恒貴的品性,桔年是本能地置疑,她不止一次擔憂地對巫雨說:“我信不過那個小人,你跟他打交道,凡事都得留給心眼啊。當初賣房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一萬七千塊已經便宜了他,現在他才付了一半的錢,你就把房子騰出來,單憑他打的一張欠條,要是他耍賴,這可怎麽辦?”
桔年的道理巫雨豈能不明白,然而收到首付款三個月之内交出房子,是奶奶病危之時他不得不答應林恒貴的條件。奶奶沒有熬下去,作爲孫子,他盡了所有的努力,至于最後的結局,那是命運的安排。
林恒貴的卑鄙巫雨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他對桔年說:“當時我一心隻想拿到錢,救不了我奶奶,也得讓她少受點折磨。按時把房子騰出來,是我親口答應林恒貴的。如果我言而無信,那跟林恒貴這種卑鄙小人又有什麽不同。桔年,我不想跟他一樣。”
說到最後,仿佛是安慰桔年,也是安慰自己,巫雨笑道:“林恒貴答應過我絕對不會砍掉那顆枇杷樹的,你放心。”
桔年沒有說話,如果那棵枇杷樹不再屬于他,即使終有一天果實累累,又跟她有什麽關系?
除了繼續在網吧打工外,巫雨還憑借着他那幫“朋友”的關系,在“KK”酒吧做侍應生,身兼兩份工作,養活自己是勉強沒有問題的,但是晨昏颠倒,晝夜不分地上班,讓他整個人更加消瘦,又爲着少見日光的緣故,那種蒼白仿佛透明的一般,太陽一照,就要化爲烏有。
桔年知他終日忙碌,疏于自我照顧,緊張備考的間隙,每每總抽出時間千萬他住處照看。那個再寒酸不過的住處最亮眼的橘色格子窗簾是桔年親手挑選了挂上去的,簡單的碗筷,床頭的小燈都是兩人在夜市裏淘的便宜貨,桔年甚至從烈士陵園的石榴樹上截了些枝條帶回來,插枝在土陶的罐裏做了個盆栽,巫雨每天出門前都會記得給它澆水,放在太陽可以惠及的角落,不消多久,竟然冒出了新芽。
巫雨住處的鑰匙,也給了桔年一把,桔年就常常從學校和家裏的兩點一線溜出來,他在的時候,兩人一塊下個面條,他不在,她就給他收拾收拾房間,有時還會洗掉他的髒衣服。
巫雨過意不去,他總是不好意思地說:“桔年,你不用爲我做這些的。”
桔年知道,他給她一把鑰匙,隻不過需要證明自己不是孤獨的,在這個城市裏,他還有一個可以安放的寄處。可她做這一切也并未爲了他,而是爲了自己,做這些時,她是快樂的。
巫雨不愛給桔年家打電話,他有一個老舊而充滿個性的BB機,按桔年的話說,她呼喚它五次,老爺機最多搭理她一回。他們之間的聯系更多靠的是給彼此留言的小枝條,總是疊好壓在石榴盆栽的土陶罐下面。
“桔年,我這幾天中班,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
“我知道了,最近老是考試……”
“上次你留的那個笑話很好笑……”
“真的好笑嗎?其實我想說,它根本不是一個笑話……”
他們以這種方式無聲地交流,樂此不疲。除了兩人,再沒有誰會知道醜陋笨拙的陶罐下壓着這樣的秘密。
有時,桔年把鑰匙插進巫雨住處的那個鎖孔,會忍不住猶豫。同樣的鑰匙,陳潔潔會不會也有一把?她不願意推門進去時,看到那一張美麗的容顔。雖然她隐約知道,巫雨和陳潔潔的關系一直沒有真正斷過,可是那屬于另一個時空的故事,她并不想知曉。好在,這種事情從未發生。巫雨生活的地方,并沒有另一個女孩存在過的痕迹,隻是桔年有一次給他疊衣服,看到T恤的背部,有一小塊幹涸了的指甲油的痕迹。
七月初,盛夏。桔年的高考很平靜地如期而至,早晨,她像往常那樣背着書包,啃着早餐出門,走向那個可以改變很多人一聲的轉折點,第二天下午從考場出來,她甚至還去給巫雨的盆栽挪了個更向陽的位置。巫雨傻乎乎地在盆底的紙條上寫了“必勝”兩個大字,桔年看了,一個勁地笑他的字醜。
謝茂華夫婦的關注來得後知後覺,某個晚上,謝茂華對女兒說:“快高考了吧,這也算是件大事,最近有沒有什麽愛吃的東西,讓你媽給你做,補補腦。”
桔年手忙腳亂地教好動的望年讀拼音,隻應了一句,“呃,不用了,爸。”
“怎麽不用,說出去别人還以爲我們沒有關心你,其實我們對你和望年什麽時候沒有一碗水端平?”媽媽在一旁說。
桔年有些爲難,“我知道。可是前天已經考完了最後一門,今天學校組織估了分,我最近都暫時用不着補腦。”
她估分的成績相當理想,沒有什麽意外,可是說是在一貫的水準線上。語文老師尤其擔心她作文再出差池,特意命她在紙上重新默寫了一份,老師看過之後,笑容持續了很久。
别人都說,韓述這一次也考得不錯,他理所當然是要進最好的政法院校,看起來,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七中這一年的文科高考尖子出乎意料的多。
七月下旬,巫雨的房東提出房租上漲30%,爲此,巫雨與之多次交涉未果,但也毫無辦法。因爲即使以漲後的租金水平,要想再租到比這更好的房子,也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小屋雖陋,至少是一個遮風蔽雨的獨立空間,不止是他,還有他的盆栽都适應了這個地方。
多出來的房租對于巫雨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壓力,原本就免爲維持的生計頓時出現了困難。此時林恒貴約定付清尾款的時間已過,仍然裝聾扮啞。
巫雨說:“我要去找他,讓他把錢付了。”
“隻怕他不像是個守信用的人。”桔年憂心忡忡。
“我不信他能無恥到那種地步,白紙黑字按了手印的欠條還在我手上呢,他敢耍無賴,我就跟他拼了!”
桔年一把拉住巫雨,手幾乎陷進肉裏,“巫雨,你不能跟他來硬的,他是爛到了極緻的一個人,你跟他拼不值得。”
“總不能白白讓他欺負了去,房子給他,我無話可說,但該屬于我的錢,一分也不能少。”
桔年擔心巫雨蓄積已久的恨意在遭遇林恒貴一貫的卑鄙中爆發,然而正如七傷拳,欲傷人,先傷了自己。于是她要求,“我跟你一塊去。”
巫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恒貴對于桔年的觊觎昭然若揭,他怎麽能再讓桔年出現在那個王八蛋面前,怎麽能讓她去冒險?
“如果你不讓我去,我要你答應我,不管怎麽樣,别跟他動手。”桔年追随巫雨避開的眼神,“巫雨,别讓他把你拖進泥潭裏!”
巫雨答應了,他孤身一人去找了林恒貴。然而當他兩手空空,帶着嘴角的傷痕重回桔年面前,桔年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和一向的道德準則。
“我不知道那王八蛋從那裏找出一張陳年的破紙條,上面竟然有我爸爸當年的畫押,說是要做點生意,借了林恒貴一萬塊……”
“你爸爸……不是早就……這怎麽可能!”
巫雨頹然坐到小木床的邊緣,“是啊,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那麽傻,他那是設好了圈套,眼巴巴地就等着我往裏跳。”
“無憑無據,有什麽能證明那破借條是你爸爸寫的,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他愛怎麽編造就怎麽編造?”桔年也氣得發了懵,她和巫雨一樣,畢竟還是二十歲不到的孩子,雖然跟同齡人相比,他們看過了更多的陰暗和世态炎涼,但是面對如此赤裸裸的醜陋、貪婪和陷阱,依然感到無所适從。
巫雨捂着眼睛笑了一聲,“他當然能證明,不是還有證人嗎?你姑丈還有另一個街坊,都指着天說親眼看到我爸爸在上面簽的字,隻不過這十幾年來,他看我和奶奶孤兒寡老的,沒好意思提,這一次買房子也是爲了救我的急,他隻差我八千尾款,我反欠他一萬塊,見我可憐,那兩千就算了。桔年,你信嗎,他還真是個大慈大悲的人。”
“太不要臉了。”桔年後悔自己沒有更多惡毒的詞彙,然而任何的咒罵加諸于林恒貴身上她都不覺得過分。“難道,難道就沒有别的辦法了?即使他找了人證明,法律也沒有規定父債子償啊,我們……我們告他去!”
她抖着聲音說完這些,自己也不能夠說服自己。
告他,拿什麽告?他們有的隻是一條命,和在污濁中苦守着潔淨的靈魂,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但那些他們擁有着的東西是多麽不堪一擊,如同白玉在頑石前的薄脆,如同白練在染缸前無能爲力。他們想不出辦法,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殺人犯的兒子。關于這一點,他們自己知道,林恒貴也知道。
桔年已經想不出自己還能再說什麽,她扳開巫雨覆在臉上的手,輕輕觸了觸他嘴角的傷,“痛嗎?”
巫雨側過臉去說,“這一巴掌是我說那張欠條是假的時,你姑丈打的。我沒有跟他來硬的,你放心。”
桔年閉上了眼睛,她放心,她很放心。然而悲傷是看不見的一把軟刀子,殺人于無形。
和林恒貴關于房子的糾紛就這麽擱淺了下來,桔年一度非常擔心巫雨,但是他每日照常上班休息,再也不肯提起這件事,隻是工作益發賣力,人也越來越沉默。
進入8月之後,随着高考成績的揭曉,第一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如雪片紛紛到來。桔年的等待并不焦慮,她是七中文科考生最高分的獲得者,全市第二名,任何一所大學的門都樂意爲她敞開。
8月13日,郵遞員搖着自行車鈴铛把中國人民大學的錄取通知送到了謝家,那天早上,小小的巷子都沸騰了,大家都聽說謝家默默無聞的女兒是七中的文科狀元,考上了北京的重點大學法學院。
“老謝,法學院出來的高才生将來是要做律師做法官的,養了個出息的女兒比什麽都強,過幾年,好日子等着你們呐。”街坊們如是說。
謝茂華夫婦客套着:“小丫頭片子,今後還不知成什麽樣呢?考不上發愁,考上了也發愁,這到北京上大學的費用,也夠了頭痛的了。”
話是如此,謝茂華還是特意到街道買了兩大卷鞭炮在自家門前燃放。桔年倚在自己房間的小窗口,隔着玻璃看那些鞭炮粉身碎骨後灑落一地的紅,直到十一年以後,她都記得那一刻的喜氣喜和鬧騰,那是唯一一次屬于謝桔年的歡慶。
下午,媽媽還在忙着給所有的親戚們打電話報喜,爸爸被朋友拉去喝酒談教女心得,桔年借口去看同學,從家裏出來,又往巫雨那跑。她隻想跟他分享這喜悅。
巫雨不在家,床上的東西亂成一團,桔年嘀咕了一聲,一扭頭就看到了石榴盆栽下露出紙條的白色一角。
桔年笑了,看來巫雨留言出門是相當地倉促,他也猜到了幾年桔年會帶來好消息,所以特意提前爲她慶賀?
她興沖沖地托起盆栽,抽出下面的紙條,迫不及待地單手展開。
巫雨是個極懶寫字,拙于表達的人,平時留言不過寥寥數語,意思到了就行,這一回,桔年看到了一小段他的筆迹,不由得流露出驚訝之色。
“桔年,我要走了。我沒有辦法。潔潔她竟然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再把她留下。你一定會勸我,我知道。但是我生來就是個不自由的人,這也許是老天給我唯一一次走出去的機會。桔年,别爲我擔心,一旦安頓好,我會第一個跟你聯系。”
巫雨的字迹潦草,然而,桔年看懂了每一個字,卻看不懂上面的意思,抖了抖發皺的紙條,又重讀了一回。
末了,紙條從她指間落下,輕飄飄地,許久,才覆蓋在四分五裂的石榴盆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