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榮譽榜這類東西,桔年是陌生的,她習慣了悄無聲息、默默無聞,就像一滴水安全地隐藏在海洋裏。因此看到大紅紙上偌大的“謝桔年”三個字,不由心生一種怪異的感覺。當然,畢竟是學生,考得好總是值得慶幸的,所以當認識的同學或羨慕或驚訝地對她說:“行啊,謝桔年,都上年級前十的時候。”她均報以羞澀而謙恭的笑。
當韓述和他的幾個同學也走了過來,桔年覺得該是自己撤退的時候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韓述的成績據說是不錯的,但是這一次他并不在前十之列,也許太多的興趣愛好在某種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呀,韓述,你跟第十名就差一分而已。”桔年聽到某個貌似韓述同班同學的女生惋惜地說了一句。
韓述對那女生笑笑,也沒說什麽,聚精會神地看榜單上的名字,大概是視線的餘光不小心掃到了正打算離開的桔年,他瞥了她一眼,又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周亮踮起腳尖攬着韓述的肩膀,:“要是這榜再往下排,第十一名就是你,而且在我們班,你也進了前三,夠厲害的了。”
韓述動動肩膀卸下周亮的手臂,不鹹不淡地說:“厲害什麽,我們家老頭子說他從小到大考試都沒出過前三,我姐估計也差不了多少。我算是韓家第一個跌出前十的不肖子孫,回去就等着挨削吧。”
他說着,有意無意地又掃了桔年一眼,那眼神讓桔年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某個促進家庭暴力的罪人。她好像也從爸媽的閑聊中聽說過,看起來溫文儒雅的韓院長教子是極爲嚴厲的,相對于院長夫人對寶貝兒子的溺愛,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動起手來相當鐵血無情,通常是他一邊痛心疾首地“教育”兒子,夫人在一旁尋死尋活地阻撓,整棟樓都聽得到動靜,隻不過明裏誰也不好說。
韓述今天穿了一件紅色運動外套,騷包之極的顔色,不過他穿着整個人看起來還是相當清爽悅目的。他就是這種人,必須穿校服的時候他就是穿得最整齊那一個,能不穿校服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打死不穿。桔年想象着這樣的韓述被韓院長拿着鞭子收拾得屁滾尿流的樣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厚道。
“要我說啊,也是倒黴,喏,要是第十名這位填錯了一道選擇題,這名字就應該是你的。”李志和也看見了桔年,在一旁煽風點火。
韓述不以爲然,“說這些幹什麽。”
桔年這邊業已成功逃離,她想,這一次韓述居然還算是講道理,政治課本說得對,要客觀地全面地發展地去看問題,也許看人也一樣。
沒想到的是,韓述很快用行動颠覆了她的觀點。
桔年騎自行車回家,她的車是爸媽結婚時買的“鳳凰牌“,當年大概是個好東西,現在就算忘了上鎖也很安全。桔年個子不大,車的座位卻很高,蹬的時候有點吃力,最要命的是輪子不知道哪個部位出了問題,一轉動就“哐啷哐啷”地響,不過她每天都這麽招搖過市,心裏已經對這個現象相當麻木了。
從學校出來已經有好一段路,桔年聽到 “哐啷哐啷”有節奏的聲音裏冒出某人的聲音。
“廢紙多少錢一斤?”
騎着自行車趕上來的人紅衣耀眼。
桔年聽明白了,韓述是在諷刺她像收破爛的呢。
她不說話,埋頭加倍努力地苦蹬地她的老爺車,可韓述的車可比她溜多了。桔年覺得自己的車速都快擺脫地心引力了,韓述還是如影随形。
“我問你,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麽,就是有了你這類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懂的書呆子,才有了排名這種無聊的事。高分低能說的就是你。”
敢情有人在把她當成對教育制度不滿的發洩對象和替罪羊了。桔年決定推翻什麽“全面、客觀、發展看問題”的觀點,書裏又說了,現象千變萬化,可事物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他之前在人前寬宏大量,那是裝的!肚子裏恨着她呢。
“謝桔年,你說,你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麽?”
桔年蹬車的拼命程度已經讓她在冬日裏冒出了熱汗,她想不通韓述怎麽還有精力沒完沒了地說話。
終于,她也覺得自己受不了啦,再這麽蹬下去,她遲早斷氣。
“你家的路口已經過……過了。”桔年喘着說,“你跟着我幹什麽?”
“路是你家修的?”
“好吧,别跟了,我都,都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韓述幹脆與桔年的車并頭前行,他竟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究竟要告訴他什麽。
“廢紙……三毛錢一斤。”
桔年說完,發現韓述終于在她身邊消失了。
韓述用腳把自行車停在了人行道旁。
“無聊!謝桔年,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無聊分子!”
寒假剛放了一個星期,就迎來了春節。春節當然是要走親戚的,于是,搬回來跟爸媽一起生活後,桔年第一次跟随大人一起到姑媽家拜年。
爸媽照例是要桔年對姑媽姑丈那幾年的照顧表示“終身不忘”的感激,不過他們也沒指望桔年說什麽動聽的話,大多數時候,桔年隻需附和就好。終于等到姑媽說,難得過節,人手又齊,不如幾個大人一起“摸兩圈”,桔年坐在旁邊看了一會電視,弟弟睡着了,被放進了小房間的床上,她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熟門熟路地往巫雨家鑽。
巫雨家沒有什麽特别近的親戚,按照巫雨的話說,就算是親戚,對于他們家這種情況都會退避三舍,所以,盡管是年初二,也不用擔心他去走親戚不在家。
敲了很久的門,巫雨的奶奶顫顫巍巍地來開門,她老了,身體和腦子都已經一塌糊塗,看見桔年,似乎認得出,又似乎認不出。桔年攙着她往屋子裏走,費了好大功夫才知道,原來巫雨不在家。
桔年摸出了早上藏在衣服口袋裏的一顆糖遞給奶奶,七十多歲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含着糖高興的跟個孩子似的。桔年跟老人說了一會的話,反正也是各說各的,彼此都聽不懂對方的意思,就瞎扯罷了,後來,老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家裏那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上。
桔年走出去,站在巫雨家的小院子裏,如果有人不相信這個城市裏還有被節日的氛圍所遺忘的角落,那來這裏看看就是了,可是她看着院子裏長得歪歪斜斜的盆栽和隻活了一棵的枇杷樹,忽然又希望永遠沒有人打擾這個角落。
隆冬季節,南方是沒有雪的,隻有纏人的陰雨,手腳是鈍炖的,用力吸一口氣,咽喉和心肺裏都有種冷冷的辛辣感覺,頓時無比清明,桔年喜歡這樣的冬天。她等了一個多小時,巫雨沒有回來,可她也不是很着急,與其回去看大人們搓麻将,她更喜歡搬長矮凳坐在門口看着巫雨的院子,還有桔年的枇杷樹。等待也分很多種,這一種讓人甘之如饴。
外面應該很熱鬧,不是有笑聲和炮竹聲傳過來,遠遠地,和着屋子裏老人沙沙的電視聲,有種模糊而隽永的意味,就好像舊唱機裏的音樂聲一樣。枇杷樹的葉子掉了一片,落在泥地上,是細微的“啪”的一聲。就在這時,桔年聽到了巫雨的腳步。
她笑着爲他打開院門。
外面站着的不止是巫雨,還有幾個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孩子,有些跟巫雨看上去同齡,有一兩個大一些,手上不是拿着那種巨響的雷管,就是夾着香煙。
桔年沒有料到有别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手還扶在門邊的牆上。
“嘿嘿,巫雨,你家裏還藏着女孩子。”有人反映了過來,推着巫雨嘻嘻哈哈地笑,另外好幾雙眼睛都毫不掩飾地往桔年身上招呼。巫雨往前一步,轉過身,背對着桔年,正好擋住了她。
“說什麽呢,這是我們家親戚。”他笑着說。
“那我們也到你家走走親戚,串串門?”
“改天吧。我家來人了,那下回再去找你們。”巫雨當着幾個人的面關上了小院門,等待那些說話的聲音漸遠,才和桔年一起走回了屋内。
進門之前,桔年才留意到巫雨右手上竟然也有一支煙,點燃的,有淡淡的煙氣縷縷上浮。
桔年看了巫雨好一陣,又看着他手裏的煙。巫雨沒有動,她也不說什麽,隻是探身過去把整支煙從他手上摘了下來,坐在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把那點火光在泥地裏按熄。
巫雨好像笑了一聲,就地坐在木頭的門檻上。
“來了多久了。”
“沒有多久。”
他們過去朝夕相處的時候,也并不是話說個沒完,經常是兩個人安靜地坐着,各自做着或是想着自己的事。親昵而默契的靜默其實是世界上最讓人愉悅的東西,可是,這一次,桔年的沉默卻是不安的。
過了一會,她對巫雨說:“以後每個周末我們都去打球吧,我知道有一個球館,單場租金很便宜的。隻要沒有什麽特殊的事,隻要沒說不來,就不見不散好嗎?”
巫雨答應了她。
桔年的初衷非常簡單,她希望多看見巫雨,不願他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巫雨是站在邊緣的好人,她不願意有人推他一把。桔年想,隻要自己多占據他一點時間,他就少了一些和那些人抽煙的機會。
巫雨是守信用的人,他每周都來,有時是周六,有時是周日,每次他都會在這一周提前告知桔年下一次的時間,沒錢租場地的時候,他們就回到烈士陵園的空地上。
有那麽幾回,他們居然在那個全市最老舊的羽毛球館遇見過陳潔潔,桔年不知道以陳潔潔的經濟條件爲什麽會選擇這樣設備場地都不是很好的地方。陳潔潔說,她球技不好,在哪裏都一樣。
陳潔潔每次帶來的搭檔都不同,有時落了單,她就會客氣地問桔年和巫雨是否可以跟她打一兩場。既然是同學,又是同齡人,對方落落大方,桔年也不好意思太過小氣,一來二往,巫雨和陳潔潔和混了個面熟。
到底是女孩子心性,桔年有一回也憋不住問别别扭扭地問巫雨。
“小和尚,你覺得陳潔潔好看嗎?”
“好看啊。”巫雨回答得很誠實。
“然後呢?”
“然後什麽?”
“哦,沒什麽。”
當巫雨說起别人好看的時候,桔年心裏是有一些小小沮喪的,但是她轉念一想,陳潔潔就是好看啊,就像韓述長得人模人樣這樣,這都是事實,巫雨隻是據實以告。好看就是好看,但也隻是好看而已,至于以後――不會有什麽以後!
其實,陳潔潔也并沒有任何熱烈而花癡的舉動,她和以往給人的感覺一樣,都是得體而大方的,爲了在球館裏偶遇這層關系,陳潔潔在學校裏對桔年也相當友善。其實有錢人家的孩子大概更容易心性單純一些,這麽對比下來,桔年不由得爲自己的小心眼而慚愧。況且,陳潔潔就像童話裏的公主,許許多多的王子在城堡外排着隊,她又怎麽會看上桔年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