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站在G市商業區時代廣場的花壇附近,一切很完美,雖然不一定完全達到他的理想境界,但是也相去不遠,除了天氣,除了他喜歡的球隊赢得了比賽,還有太多的理由讓他心情大好。昨天,也就是星期五,他的案子在法庭上勝訴,以奸猾出名的被告人終于伏法,就連檢察長都說他确實赢得漂亮,他在城南區人民檢察院十年來勝訴率最高的紀錄得以維持,可以說是給他在城南區的工作經曆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号,因爲據可靠消息,他升遷的調令已經正式到了市院,事業更上一層樓已是闆上釘釘的事情。
昨天晚上,韓述的幾個同事朋友爲他慶祝,四個人喝了四瓶伏特加,早上醒來居然沒有感覺到頭痛,天氣如他希望般的好,找不出什麽可以挑剔的,就連把車停到廣場的地下停車場時,也正好趕上了一個最佳的車位。所以,女朋友雖然已經遲到了二十五分鍾,但這也并不足以讓他的好心情打折扣。
身邊走過四五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子,叽叽喳喳地笑鬧着,眼睛不住地朝他張望。韓述擡起頭,回應了她們一個笑臉,結果那幾個小女生反倒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你推我搡地跑開了。他輕輕哼着隻有自己聽得到的歌,單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摘着花壇裏杜鵑開敗了的花朵,這花謝了之後不容易自然脫落,枯萎成一團還留在枝頭上,既占用了植株的養分,也有礙它的觀賞價值。
就在摘到第十七朵的時候,肩膀上忽然一陣劇痛傳來,韓述的好心情就像一面鏡子,在這重重一擊下出現了第一道裂痕。
韓述深呼吸幾下,回過頭,果然看到了那張熟悉的笑臉。他本來想說,“我更喜歡說一聲‘Hi’這種打招呼的方式,而不是鐵砂掌。”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便笑了笑說道:“你總算是來了,不知道是誰在電話裏說的,到得晚的人要請吃飯。”
朱小北豪氣幹雲地踮起腳,單手勾住韓述的肩膀說道:“請吃飯算什麽,咱哥倆誰跟誰啊?不好意思了,出門換衣服的時候耽誤了時間,等久了吧?”
韓述顯然在朱小北的勾肩搭背之下感覺有些别扭,咳了一聲,輕輕動了動肩膀,從她的魔掌裏掙脫出來,如她所願地說了句,“也沒等多久。”
朱小北等的就是這句話,她一向不喜歡遲到的人,自己今天晚到了,覺得相當的理虧,于是她成功地卸下了自己的歉疚感,說:“我就知道你這家夥沒到多久。”
“是啊,就三十七分鍾而已。通常三十七分鍾的時間我可以看完一份二十頁左右的專業報告,快的話還可以結束一個庭審。當然,等你也是應該的……”韓述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小北露出怏怏的神情,視線不經意下移,終于看清楚了她的打扮。韓述的鏡子“哐啷”一聲出現了更深的一條裂痕,“你,你……朱小北,你穿的這是什麽東西!”
也怪不得他吃驚,一向中性休閑打扮的朱小北今天一反常态地穿起了裙子,這也罷了,裙子就裙子吧,裙子可以體現一個女人的柔美,但是,但是!她的黑色條紋小西裝和同色窄裙,還有黑色的細高跟鞋讓韓述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
“有問題嗎?”朱小北不自在地扯了扯裙子,看來她對自己非常規的打扮也不怎麽自信。韓述和朱小北認識半年,确定男女朋友關系兩個月,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韓述總是衣冠楚楚,朱小北卻是永遠的T恤牛仔布鞋打扮,他們倆的大媒人,也就是朱小北的好朋友鄭微不止一次私下裏提醒小北,“韓述是個相當講究,也很注重細節的人,你就不能好好打扮打扮,别走在别人身邊像個裝修工人似的。”朱小北雖然左看右看,半點也沒覺得自己跟裝修工人有什麽相似之處,可好幾次約會之後,她确實察覺到自己跟韓述相比,打扮過于随意,既然決定了要好好交往下去,她覺得自己有必要顧及一下對方的感受,所以就采納了鄭微的建議,在這個周六早上,她穿上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裙子來赴韓述的約會。因爲很多年沒有穿過高跟鞋,朱小北從宿舍走到公車站用了比往常多兩倍的時間,這就是她遲到的原因。
朱小北認爲自己着裝的正式程度已經足以表示了她的誠意,可是今天站在她面前的韓述,上身是一件條紋POLO衫,小蜜蜂似的,下着牛仔褲,腳上是一雙VANS的帆布鞋,腕表也換了運動款,斜背着一個大包包,鼻梁上居然還架着一付黑框眼鏡。這家夥皮囊不錯,快三十歲的人了,扮嫩裝大學生還有模有樣,可是,他們倆再一次嚴重不搭。
“靠,你今天幹嘛不穿西裝打領帶?”朱小北挫敗感油然而生。
韓述的笑容有些僵硬,“因爲以前我不是剛下班就是剛下庭,今天我是來逛街的。還有,别在我面前說‘靠’字行嗎?”
“我發誓再也不穿這套破行頭了,什麽叫出力不讨好,我就是了。”朱小北邊說邊擺手。
韓述安慰自己,她也算是有心,于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行了,你媽*這套衣服還不錯。”
“靠,這是我的——”
“叫你别說這個字。”
“喂,我說韓述,你這一身還挺人模狗樣的,不錯不錯。”
“我當你是贊美了。”
“我當然是贊美你啊,不過我聽說一個男人太講究,八成是*……”
“我也聽說是指故意捏造并散布虛構的事實,貶損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的行爲,可以構成诽謗罪,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商場裏邊走,韓述說他家的床單都改換新的了,朱小北自告奮勇地以自己“絕佳”的眼光陪他挑選,這也是這對新情侶第一次周末單獨約會。
韓述認識朱小北,是在他舊同事兼朋友的婚禮上,他是伴郎,朱小北是伴娘,據說這是最容易擦出火花的一種關系,不過韓述那一天不但沒有冒一點火花,反而冒出了不少冷汗。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彪悍的女博士,活脫脫就是一個女流氓,都說斯文敗類,朱小北連斯文的邊都沾不上。那時他有婚約在身,唯一的盼望就是輪到自己結婚那一天能夠免受這一輪折騰,沒想到結婚前三個月,他和未婚妻分道揚镳,林靜的新娘子鄭微非要安慰他受傷的心,于是就隆重推出了朱小北。
朱小北當時剛從新疆回到G市,至于她爲什麽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讀博士,又爲什麽還沒拿到博士學位就回來了,韓述并不知情。他之所以沒有拒絕這個亂點鴛鴦,首先是無聊,其次是不想拂了林靜夫婦的好意,于是就本着“存在即是合理”的心态,大家就出去玩了幾次。沒想到幾番接觸下來,他竟然跟朱小北一拍即合,恨不能立刻燒黃紙結拜。
朱小北這個人看上去痞了一點,很容易給人大大咧咧的感覺,實際上是個性情中人,她比很多女孩子要心胸寬廣而豁達,而且不失細膩,長得也不錯,再加上兩人家庭出身、受教育背景、工作條件相當,又都有找個人結婚的打算,所以他們互相都覺得對方不失爲一個交往的好對象。
于是,兩個月前的一天,韓述和朱小北約好去一起去打羽毛球,中場休息的時候兩人都是滿身大汗,韓述邊給朱小北遞水邊說:“不行了,再被我老媽老頭子這麽念下去我要死了。”
朱小北嗤之以鼻,“你家那些算什麽,能跟我家那頭母老虎比嗎?以我27歲的高齡,都還能讓我老娘當着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的面擰着耳朵罵我身邊連一隻公蚊子都沒有,丢盡了老朱家的臉,我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本來我在新疆待得好好的,結果我老娘殺了過去,說給我兩個選擇,一是回東北,二是好好給她找個未來女婿,結果我二話沒說卷起鋪蓋就到這來了,我騙我老娘說南方的男人好上鈎,要不她還不肯放人……”
韓述發現,朝朱小北傾訴不幸是完全錯誤的一件事,她是那種典型的你對她說“我頭痛”,她回你一句“頭痛算什麽,我腦裏還長了一個瘤”的那種人。不過朱小北的這番慘痛回憶除了讓韓述心有戚戚然之外,還激起了他的某種靈感,所以他微微一笑,說了句,“朱小北,要不……我将就一下?”
朱小北愣了0.1秒,然後就用力地拍了拍韓述的肩膀,“那就便宜你了。”
兩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情侶生涯”,韓述前段時間一直在忙一個比較棘手的案子,朱小北剛在G大機械系混了個助教,整天忙得屁颠颠的,所謂的幾次約會也不過是彼此下班後一塊去吃頓飯,僅有的一次去看電影,開場沒五分鍾,韓述就被一通公事的電話叫走了,剩下朱小北昏昏欲睡地在電影院熬過了剩下的85分鍾,嚴格說起來,這個周六,還是他們第一次鄭重其事地拍拖。
剛走到商場門口,一邊傳來了争吵聲,韓述和朱小北循聲看去,一男一女夫婦模樣的兩個中年人在那吵開了,男的要走,女的死命拽住他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要死到哪去,一家老小都不要了嗎?”兩人推搡之間,矛盾升級,竟然就這麽在大庭廣衆之下厮打了起來。男人天生體力占上風,女的好幾次都險先被他推倒在地,路人紛紛側目。
“真受不了。”朱小北看得有些火氣,她看了一眼韓述,韓述面容平靜,視若無睹,手卻緊緊拽住她,顯然在下意識地抗拒她多管閑事的*。
對于韓述而言,在檢察院多年,他見慣了這樣打起來如殺父仇人一般的冤家夫妻,剛出社會的時候他也嫉惡如仇,見不得一個弱勢的人被欺負,恨不能替天行道,結果插了一手之後,人家夫妻倆的恩怨反而成了人民内部間的矛盾,兩口子一緻對外去解決多管閑事的人和機構。對于這種事情,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讓人民自行解決他們的内部矛盾。
韓述的心思,朱小北也知道一些,她對自己說,好端端地,去淌這渾水幹什麽。就在她一隻腳已經踏進商場門口的時候,“啪”的清脆一聲響起,她猛地回頭,那個男人竟然惱羞成怒地狠狠在他老婆臉上甩了個大嘴巴子,那女人整個就似破布娃娃一般斜着跌了出去。
“靠!太不像話了。”
韓述來不及說話,朱小北就像點了火的神六一樣朝是非中心沖去,她先是扶了那女人一把,然後便氣勢洶洶地呵斥那個男人,“你還要不要臉了,把你老婆當沙包打啊?欺負女人算什麽本事?我最看不起你這樣的男人!”
朱小北原本就長得高挑,穿上了高跟鞋,更是比那個瘦小的南方男人高出半個頭不止,更兼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的模樣,氣勢上一下子就壓倒了那個男人,她往前走了多少厘米,那個男人就退後了多少厘米,靠在大理石柱上的女人捂着臉,一時間也好似被這忽然的變化吓呆了。
那男人退了幾步,終于反應了過來,朱小北的介入雖然突然而有力,可是她畢竟是個女人,白領打扮,能夠強悍到哪裏去,當着許多人的面,他也不能讓人看了笑話。不知是不是膽向怒邊生,那男人吼了句,“你算哪根蔥,我打我女人關你屁事?”說完爲了證明什麽似的撞開朱小北,朝着柱子邊瑟瑟發抖的他女人就是一腳。
要是平時,朱小北斷不會讓他這麽容易得逞,可是她就吃虧在穿着一雙她并不習慣的高跟鞋,趔趄了一下,便阻止不及。那個男人的放肆和不把女人當一回事的模樣差點沒把她氣炸,她火冒三丈之下也管不了那麽多,脫了高跟鞋拿在手裏,朝那男人肩膀就是狠狠的一下,那男人痛叫一聲,竟然轉過頭跟她打了起來。
“……對,老李,就在XX商場的大門口,麻煩你馬上找幾個在附近執勤的兄弟過來看一下……”還在寄希望于文明解決的韓述驚見那邊戰況的轉變,哪裏還顧得上打電話,他好心情的那面鏡子今天看來注定千瘡百孔,他朝天空看了一眼,不得不加入戰局,匆匆上前幾步,強行将朱小北和那個男人分開。
看上去,朱小北和那個男人都是動了真格的,要不是韓述還算勤于鍛煉的主,還真當不了這和事佬。
“夠了啊,誰都别動了!”韓述厲聲道。
都說長期從事公檢法的人身上多有戾氣,韓述平時雖然看上去就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五好青年,但義正詞嚴之下,也有一種凜然的氣勢。那男人手腳停住了,嘴上卻不放松,指着朱小北道:“你這瘋女人,别以爲找來了姘頭我就怕了你。”
“說什麽你?”朱小北還想撲上去,被韓述扯到身後,他指着那男人的鼻子,“再說一次,夠了啊。嘴巴放幹淨一點,要不然拘留所的四十八個小時也不是那麽好過的。”
商場附近就有治安崗,韓述的電話作用發揮得相當之快,兩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已經朝這邊趕過來。那個被打的女人抽噎着上來拉住了她老公的胳膊,“走吧,我們走吧,别惹事了。”
“還不是你這掃把星?”男人罵着老婆,借着台階下台,“老子不跟你們計較。”說完,狠狠地和女人一起轉身離去。
朱小北看着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攙住他丈夫離去的背影,露出一個歎爲觀止的神情。韓述忙着跟趕過來的幾個協警打招呼緻謝,送走了他們之後,才無語地上下打量朱小北。她的頭發亂了,裙子上有鞋印,手背上似有淤痕,假如韓述沒有記錯的話,那個男人的情況隻會比她更慘。他掏出紙巾,一句話不說地遞給朱小北。
朱小北自知有些過激,在韓述面前也有些讪讪地,接過了紙巾,就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着狼狽的自己。
“那個……也不怪我,那男人太可恨了,我最煩打女人的男人,要是再給我遇到他,我非……”朱小北竭力辯白道。
韓述冷笑一聲,還是不說話。
朱小北所認識的韓述總是嘴角帶笑的模樣,今天這樣子,倒是從沒見過,她不知爲什麽有幾分理虧,幹咳了兩聲,岔開話題:“看不出你還挺有辦法嘛,一個電話那些警察就過來了,不錯,不錯。”
“他們的上司賣的是我老頭的面子。”韓述淡淡的,顯然不怎麽吃她這一套,“朱小北,我有些懷疑你是不是做了變性手術的男人。”
朱小北聞言心想,慘了,這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模狗樣”的嫁人對象,說不定就這麽黃了,她沒事管人家兩口子打架幹什麽啊,到時候她老娘殺過來打得她屁滾尿流,誰來管她?想到這裏,她心裏油然升起了一陣難以名狀的愁緒,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與其讓别人否決了自己,還不如有自知之明一些,于是,她用少見的低聲說了句,“韓述,這是我的事。”
韓述,這是我的事……
就是這麽平淡無奇的一句話,讓韓述心中的那面鏡子轟然而碎,但是所有的碎片,每一片都那麽亮,亮得他無處躲藏。這一句話,這一低頭的樣子,好像是前世的記憶,似遠還近,許多渴望想起的,害怕想起的片斷在每一塊碎片裏閃回,那個名字呼之欲出,韓述咬了咬牙,才沒有讓那兩個字脫口而出。他原本開始質疑自己和朱小北是否适合的一顆心,就這麽毫無原則地軟了下來,彎腰拾起了她掉落在一旁的高跟鞋,本想爲她穿上,沒想到才發現鞋跟都斷了。
韓述終于忍俊不住地笑了,“我算服你了,女戰神。”
朱小北渾然不覺身上的疼痛,朗然一笑,随随便便套上了那斷跟的鞋子,就對韓述說道:“走,先陪我去買雙運動鞋。”她擡頭的時候,沒發覺韓述瞬間有些失望的神情。
韓述攙着一腳高一腳低的朱小北,一邊認真地問,“唉,剛才你那一招叫什麽來着……動感光波?”
“我還沒使出我的殺狼錘,下次給你見識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