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霍真入城的這一日,整個皇城轟動,不若當初皇帝北巡回城時的冷清景象,十裏長街人聲鼎沸,各商鋪酒樓張燈結彩,百姓夾道歡迎,舉城歡慶。皇帝親率百官出午門迎候,自開國以來,受此禮遇的唯隻霍真一人而已。

臨到午時,三聲禮炮從東門響起,霍真身穿魚鱗金甲,身騎駿馬,帶八百親衛隊列隊入城,百姓歡騰,行人來往奔走相告,盛況空前。

入城的兒郎鐵甲紅襟,莊嚴肅穆,列隊隆隆而過,如初生的驕陽般充滿陽剛之美,這一刻是他們一生中最燦爛的勝景,而他們中本應最有資格列隊其中的人,卻不在此。

焦閣老對霍時英說:“你要低調,沉潛,人這一生或許總要輝煌那麽一次,但你的輝煌不在那裏,或許也不在你堂堂正正的登上金銮殿的那一刻。”那一刻垂暮的老人眼裏的神色是那麽的深沉。

當時他們正在回廊下,席地擺着酒菜在小酌,霍時英對着老頭笑笑,什麽也沒有說,望着庭中開的繁盛的桃花目光悠遠,思緒飄渺。

霍真入城的那一日霍時英得了大半天假,巳時從焦閣老家出來,帶着小六去了東市,東市是販夫走卒的聚集之地,此處也是一個集市,每日從一到寅時這裏就開始熱鬧,賣菜的,賣雞的,賣肉的,賣新鮮魚,蝦,河蟹的,小販林立于此,臨着一條内河,河上一座橋,叫白定橋,橋下兩邊通着兩條街,橋東賣油鹽醬醋,炒貨,胭脂鋪等各種小商鋪林立,橋西,道窄,因小販賣的都是生鮮活物,路面常年的污穢,從清晨起這裏就煙氣蒙蒙,最是人間煙火的聚集之地。

這一日這裏卻比平日看着不知冷清了多少,往日聚集在此之人至少少了十之七八,大家都去看大元帥凱旋入城去了,連守着攤位的攤主都不見了許多,随處可見無人的攤鋪,散落的雞籠和從木盆裏跳出來的肥美大魚,魚兒出了水,在地上張着嘴在地上苟延喘喘卻無人收拾。無處不透着一種混亂的卻鮮活的生機盎然。

霍時英帶着小六一路行來,神态安詳,臉上是從不見的安逸之色,走走,看看,又停一停,最後在河邊尋覓到一家馄饨攤,攤主老邁,想是掙不動年輕人,所以也沒去湊個熱鬧。

霍時英一身布衣,帶了小六,沒受到格外的關注,在街頭河邊的小攤子上坐下,叫了兩碗混沌,沒有旁的客人,馄饨很快就上來了,粗瓷的大海碗滿滿的兩碗,混沌雖然皮厚但肚子也大,熱氣騰騰的湯水上飄着幾隻極小幹蝦,一點點翠綠的小蔥,不是精緻的東西,卻實在。

攤主胡須皆白卻嗓門洪亮:“兩位小哥慢用,桌上香醋,醬料自己取用,吃好了啊。”

霍時英心知這老丈怕是耳朵不好,遂提高了音量道:“多謝老丈,有勞您了。”

“客氣,客氣。”老人拿着摸布回了一句,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隔着兩條街是霍真入城的十裏長街,遠處的禮炮,鼓樂之聲,人群的喧嚣聲,隔空而來,以霍時英的耳力甚至還能聽見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鐵甲铿锵峥嵘之聲,閉上眼睛那激情澎湃的勝景仿佛就能勾勒在眼前。霍時英真的一手搭在石欄上閉目傾聽,頃刻後她睜開眼睛,眼中波瀾皆無,埋頭一勺一勺的吃完碗裏馄饨。

吃了馄饨霍時英又帶着小六到了橋東,進了一家幹貨鋪子,買了一包瓜子,一包炒花生,然後又進了一家茶樓,兩人要了六個銅闆一壺的茉莉花茶,就着茶水磕瓜子,吃花生,大堂裏臨窗一坐,看着街景,聽着别人的閑話,後來前街霍真入城,拜君,獻俘的儀式完了,人們陸續歸來,茶館裏的人們激動的說着前街的盛況,霍時英笑眯眯的聽着,後來又有人叫了說書先生來說書,他們還蹭着聽了一段,悠悠閑閑的就過了一個下午。

直到華燈初上,集市收攤,行人晚歸遠處著名的梨園裏傳來依依呀呀戲子的唱腔,霍時英這才站起身,掃落一身的瓜子花生殼,跟小六招呼了一聲:“走吧,回家去。”

天邊暮色四合,灰蒙蒙的光景裏,踩着雞犬相聞的市井之聲,一步步的走回王府,這一路霍時英走的格外的慢,步步遲緩,甚至連跟在後面的小六看來那步履中帶着幾分留戀的意思,背影如能說話般的表達着一種深沉,小六一點都看不懂也鬧不明白他的主子在想什麽了,其實也不會有人知道,霍時英這半生最享受的就是這一下午,她畢生追求的也就是這雞犬相聞的最真實最質樸的生活。沒有人懂她,她也從不曾對誰表露過。

走回王府已是天黑盡透之時,王府門前三間獸頭大門全部洞開,内外燈火通明,裏外三十二盞巨大的宮絹紗燈,把裕王府大門内外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霍時嘉周通立于階前,身後仆役若幹,個個翹首以盼。

霍時英悄莫聲息的走到門口,衆人望見她都是一愣,唯有霍時嘉沉着臉吼道:“去哪裏了?找了你一下午,還不快過來站好!”

霍時英摸摸鼻子走到台階上和霍時嘉站到一處,初夏裏的夜風帶着涼爽,最是舒服的溫度,霍時嘉卻還是披着一件披風,有風吹來不時的就咳嗽幾聲,霍時英扭頭看着他,霍時嘉也正好轉頭看過來,忽然皺着眉頭就在她身上一頓亂拍,把藏在她衣襟腰帶裏的碎屑都掃了個幹淨。

霍時英問他:“有信了嗎?什麽時候能到?”

“剛才親衛來報,已經出了宮門了,約有半刻鍾就能到了。”

“晚上宮裏不設宴了?”

霍時嘉擡頭瞟了她一眼:“明日戌時宮裏設大宴,連後宮都要設宴,内命婦也要參加,你也有份,就是不知道你要去哪一頭。”霍時嘉帶着點玩笑的意思調侃霍時英。

霍時英皺皺眉,沒接話反而問道:“有什麽消息傳回來嗎?”

霍時嘉轉過身,兩人并肩對着府門前的夾道,他理了理袖口,才道:“父親,在午門就把帥印交上去了。”

霍時英點頭:“原是應該的,大元帥本就是戰時臨危受命的一個封号,打完仗了是要交回去的,不然反倒落了個居兵自重的嫌疑。”

霍時嘉扭頭瞟了她一眼又道:“他把涼州兵馬總督也一并辭了。”

“哦?”霍時英眉梢一挑微驚,也扭頭看向霍時嘉:“他怎麽說的?”

霍時嘉把兩手攏到袖筒裏,慢悠悠的道:“他說久居邊關落下了寒腿之症。”

霍時英哂笑,霍時嘉撇她一眼:“他受傷了。”

霍時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懷疑的看向霍時嘉。

“不是裝的,是真的,一箭貫胸,下馬參拜都是被人架着的。”霍時嘉停了一下又道:“兩月之前,他親自帶兵出關打了一仗,屠盡河套草原上的十多個部落,逼得羌族整個王庭遷移至漠河以北。消息是半月之前才傳回軍部的,你最近天天不在家,我也沒告訴你,應該就是那時候受的傷。”

霍時英愣了片刻,咂咂嘴道:“他這回算是如願了,被他這麽一打,西北至少五十年沒有戰事了,在他這一輩和我這一輩朝廷都不會動兵了。”

兄妹兩靜默了一會,霍時英忽然想起來又問:“诶,羌人沒派人來和談?”

“來了,人家本來在颍昌府一敗,新王剛一繼位就派信使來議和的,但他把來使殺了,然後就帶人殺出關去了,就因爲這事他已經被人參了。”

霍時英緩緩道:“是要打的,把他們徹底打趴下了條件才好由我們開,這次來使跟着來了嗎?”

“沒有,是跟在後面來的,說是還有半個月進京。”

“知道是誰參的他嗎?”

“禦史台的童之周,原先在揚州做過道台,韓林軒在揚州做了十年太守,兩人共事過十多年。”

霍時嘉點到即止,霍時英低頭皺眉,半晌無語,霍時嘉看她兩眼問道:“可是有什麽緣故?”

霍時英回看他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皇上對他的請辭可說了什麽?”

“倒是沒有說什麽,隻是說稍後再議,一概挽留的話都不曾說。”

霍時英沉吟:“這稍後再議怕是就是同意了,這樣也好,最近王壽庭帶着人去了颍昌府借着這次安置流民,從新整合戶籍的機會,又開始始推行他的地丁合一之制,看那意思是要在三州先推行,然後延伸至全國,焦閣老說他行此事時機倒是對的,但成事卻難的很。朝中上下被這次大勝掩蓋着,表面上是一片歡騰,其實下面正暗流湧動,霍家軍功顯赫,在軍中關系盤根錯節,還有十二萬涼州邊軍,皇帝不能動我們家,但父親開戰之前在三洲搶糧,還有這次瞞報軍情,私自出關一戰,都會受人以權柄,會有人拿他出來做文章逼皇上廢止地丁合一的推行。”霍時英稍一停頓又道:“父親倒是看得很清楚的,他這一退給了皇上一個台階下,他自己遠離了是非,也保全了自己,就是……他這以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的,我們家可能也躲不過攀高踩低之輩的落井下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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