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時英點頭,靜靜的聽着,唐世章接着道:“一旦入朝,你自己定要謹言慎行,你可要知道這朝中上上下下可沒有誰是真心願意看見你站在朝堂上的,現在大家不吭聲那是形勢所迫,可你一旦幹出點出格的事,平衡一被打破,等着你的就是牆倒衆人推的局面,你可明白?”
霍時英垂着頭,輕輕的道:“時英明白。”
唐世章望着她,歎出一口氣:“你祖父是個驚濤偉略的人物,他不受世俗規矩的拘束,單單看中了你,可惜他看不見你穿官袍入朝的情景了,他當初如此的栽培你可能也是想看見你那一刻盛放的勝景,可惜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兩人維持了片刻的沉默,氣氛多少有些傷感,唐世章後來口氣一轉幾分的無奈又道:“可你終究是個女子,等過個幾年朝局穩定了,霍家安全了,你就想辦法脫身吧,每一種特立獨行的行爲,敢于與所有世俗規範抗争并最後勝利的,從來都不是個人的行爲,老師不想看你最後落得個凄涼的下場,你好自爲之。”
師徒二人吃了一頓中飯,最後相談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相對無言,到有幾分慘淡的意思。
大隊要開拔的時候,霍時英從唐世章的馬車上下來,幾個衛兵遠遠的站着,那被趕下車的妙齡少女低眉順目的站在車下,看見霍時英下車,淺淺的彎了一下腰,從頭到尾沒吭過一聲,明顯被調教的非常好。
霍時英看看那女子再回頭看看馬車,佳釀,美人還有鐐铐,還真的适合唐世章,王丞相對唐世章也算是用對了套路了,霍時英嘴角牽出一個淺笑,慢慢拖沓着回了自己的馬車。
車隊又繼續行了兩日終于到達渭水南岸,大隊人馬過江又折騰了一天,當日到了夜晚終于在揚州城外紮下營來。
皇帝那裏照樣接見當地官員,車隊中也有不少來和大臣聯絡感情的,一時局面有點亂哄哄的,霍時英的車裏也迎來了兩個人,月娘和小六提着包袱投奔她來了。
小六比兩個月前長高了一些,變聲期也過了,規規矩矩的給霍時英磕了一個頭,被高嬷嬷打發人領到後面仆役們的營帳裏去了。
月娘從上車就含着一泡眼淚看着霍時英,高嬷嬷打發走了小六,回頭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向霍時英告辭了,她伺候霍時英多日,今日正經伺候的人來了,她也該功成身退了。
霍時英一直把高嬷嬷送到車下,躬身行禮:“多日受蒙嬷嬷照料,時英多謝了。”
高嬷嬷向她一屈膝,還禮道:“将軍您客氣了。”兩人起身互相朝對方笑笑,高嬷嬷才轉身跟來接她的侍女走了。
霍時英回到車上,她的腿還是沒有知覺,手上倒是略微可以活動了,兩手撐着車底,拖着往回挪,車裏沒人,月娘的一泡眼淚終于滾滾而下,上前去撐着霍時英把她挪回床褥裏。
霍時英挪回床褥上,自己靠好了,轉過頭月娘已經掩面嘤嘤的哭上了:“我都聽說了,你腦袋挨了一錘,就算撿回半條命這以後也癱了,時英這可如何是好?你以後可怎麽辦啊?”
月娘是哭的真傷心,也幸虧她是從大戶人家出去的,身上有的教養是根深蒂固的,才沒有出現哭天抹淚的情景,霍時英就那麽看着她,她對月娘情感很複雜,她對她有養育的反哺之情,但她們的身份說穿了就是主仆的關系,地位上就不對等,再則她對月娘也有些怒其不争,可她又是自己人,自己這一輩子不管她怎麽樣糊塗都是要護着的。
霍時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遞了一塊帕子過去,問道:“你聽誰說的我以後要攤着了?”
月娘擦着眼淚勉勉強強的收住哭聲:“裴太守派來接我的人說的。”
霍時英就道:“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就不要信了,我好的很,有太醫每天給我施針,我三個月後就能行走自如了。倒是這馬上就要回王府了,有句話我要問你,你得給我個準話。”
霍時英看着月娘平靜的問出:“你以後是打算跟着我爹,還是跟着我?”
月娘擦着眼淚的手停在臉上,擡頭看向霍時英,霍時英與她對望,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
“我,我……”月娘嗫嚅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霍時英就道:“你若跟着我,沒人拘着你,日子至少過的安逸,但你若跟着我爹,出了什麽事情,内院的事情我手伸不了那麽長,就怕保不了你。”
“我,我,我不知道。”月娘憋了半天終于給霍時英憋出來了這麽一句,霍時英知道她是個糊塗腦袋,隻有暗地裏歎氣,以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讓月娘跟着她爹的,在她的觀念裏王妃和霍真才是正經的夫妻,月娘在邊關二十年說起來勞苦功高,若跟着她爹,妒恨她的人絆子肯定少不了,她又是個不聰明的,回來稀裏糊塗的把命都丢掉了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把手伸到她父親的房裏去,到時候真要有事了她又不能不管,攪禍上身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時英望着窗口沉吟半晌,最後轉過頭對月娘道:“回去以後你先跟着我吧,以後的事,等我爹回來再說。”
“嗯。”月娘低低的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出了揚州離京城就沒多遠了,大隊不曾減速,行了十日終于接近京郊,臨進城的最後一晚皇帝忽然宣召霍時英。
小太監來傳口谕的時候,霍時英剛剛用過晚飯,月娘趕緊忙乎着給她收拾了一下,霍時英就跟着小太監走了。
路上走了一個多月,霍時英都有意無意的躲着聖駕,和皇帝沒有照過面,她雖預料到入京之前勢必要有一次深談,但一腳踏上龍攆的時候頭皮還是有些發麻。霍時英自己都承認她半生遇人無數,唯獨就悚了這個人。
銅鼎裏依然燃着炭火,霍時英一腳踏進車廂裏面溫暖異常,她埋頭拜倒:“臣,霍時英參見吾皇萬歲。”
似乎過了很久才聽見上守傳來皇帝緩慢的聲音:“你起來吧,福康給将軍奉茶。”
霍時英慢慢直起身,垂頭,不敢直視皇帝,皇帝又道:“你坐過來。”
有人輕手輕腳的在她面前擺放了一張坐墊,霍時英掰着腿跪坐上去,疼出一頭的汗,再擡頭就看見皇帝望着她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
皇帝的目光讓霍時英很不舒服,她總是控制不住的在這人面前緊張,而皇帝有似乎不願意看見她在他面前緊張,至于皇帝爲什麽不願意看見她緊張她又不敢或者不願意深想。
福康輕輕把一碗茶放到霍時英的面前,彎着身悄悄退下,片刻車廂裏的人跟着他退了個幹幹淨淨。
車廂内片刻後就剩下君臣二人,皇帝端起茶碗在嘴邊,半掩這雙目輕緩的問道:“手腳可有好轉?”
霍時英略一彎腰:“多謝皇上挂念,臣已經好多了,腿還有些不靈便,手已經可以活動了。”
“嗯。”皇帝看她一眼,輕應一聲。
皇帝放下茶碗再在開口就說到了正題:“内閣七位閣老如今還有些影響力的就隻剩下跟朕出巡的三位,王閣老,屍位素餐已經十多年無所作爲,不提也罷。白閣老……”皇帝停頓片刻,語調一轉又道:“白閣老,端正阿直,門生無數,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皇帝再是停頓道:“至于焦閣老,曆經三朝的元老,經曆過無數的大風大浪而不倒,卻總是能左右逢源,門生故吏在朝也是無數,此三人若讓你選一個認爲老師,你當選誰?”
霍時英垂目靜靜聽着皇帝說,越聽越是心驚,最後終于擡頭吃驚的望向皇帝。
皇帝歎出一口氣道:“選一個吧,你需要有個入朝門檻,也需要有個文官的後盾。”
霍時英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這些本來應該是霍真給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該她自己慢慢專營的。
皇帝也不着急等着霍時英回答,慢慢品着茶,眼睛望着别處,霍時英緩緩的道:“臣……選焦閣老。”
皇帝眼裏露出一點意料中的欣慰,他轉回目光望着霍時英淡淡的道:“知道了。”
霍時英明白皇上這一句知道了,就是說這件事情他會去運作,皇帝的手腕當然要比霍時英自己去專營給她省了很多要走的彎路,但這時候霍時英無法對她的君主說出一個謝字,也彎不下腰,她很撓頭,皇帝爲什麽要把他們的關系弄的這麽别扭。
霍時英坐那不吭聲,皇帝喝完一碗茶,也不看她自己提壺斟滿熱水,慢慢的道:“霍時英你雖然是個女子,但首先你我二人是君臣,你時時這般拘謹,以後你在我跟前行走當又如何處事?”
霍時英再次豁然擡頭,皇帝淡淡的幾句讓她在瞬間頗有醍醐灌頂的意思,她的腦子瞬間清明,彎腰道:“多謝皇上教誨,時英淺薄了。”
皇帝看着面前彎腰的人道:“你明白就好,官場多泥潭,你以後需謹言慎行。”
霍時英額頭點地輕聲道:“是。”
皇帝再次端茶,放到嘴邊道:“嗯,你去吧。”
霍時英起身,行禮。皇帝看着她起身,再跪下,然後又起身緩慢的挪出車廂,一口茶終是沒有喝下去,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