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坐起來,往四周看了看,霍時英發現這是個普通的士兵軍帳,裏面陰冷潮濕,地上是泥土,草席鋪地,稻草爲床,看不出本來顔色的被褥散發着一股特有的惡臭,她就是躺在那上面。
呆坐了片刻,外面的聲音非常雜亂,人嘶馬揚很混亂,霍時英撐着膝蓋慢慢站起來,一腳邁出去,眼前一黑,她沒讓自己倒下,走到帳篷口,撩開簾子,外面是殘陽如血,一眼望不到頭的軍帳遼闊無邊,騎着戰馬的軍士在營地中穿梭,一隊隊士卒列隊而過,到處是噪雜匆忙的身影。
霍時英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大地在她的眼中傾斜,人影在她的眼中不斷的重疊、晃動,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耳中有巨大的轟鳴聲,四周雜亂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裏如隔着幾層厚棉絮,失真而扭曲。她艱難的走到空地中央,迎着一匹飛奔而來的戰馬,忽然展開雙臂。
馬上的騎手遠遠看見她吓得魂飛披散,下意識的死命收緊手裏的缰繩,戰馬被猛然勒的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悲慘的嘶鳴,馬蹄轟然落下,堪堪停了下來。
騎手張大嘴看着下面的霍時英,霍時英冷冷的看着他,吐出冰冷的兩個字:“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吓人,一身軍服上挂滿了血漿,頭發披散,身前散落的發絲被血液凝結成一縷縷的,臉上糊滿血污,根本看不出原來的五官,唯有一雙眼睛眼白處青幽幽的,瞳孔反射出懾人的光芒,整個人氣場陰冷,如沐浴過血池,從地獄中殺出來的惡鬼。
騎手連滾帶爬的滾下戰馬,霍時英奪下他手裏的缰繩,他才在一邊結巴着問:“你,你是誰啊?”
霍時英一腳登上馬镫,提起一口氣翻身上馬,留下一句話:“我是霍時英。”策馬而去
軍士望着飛馬而去的人影,忽然反應過來,邁開兩條腿邊追邊叫:“将軍!您快回來,您不能動啊……。”
殘陽如血,迎着那光芒的餘晖霍時英策馬奔馳而去,整個世界在晃動,眼中的景象虛幻而扭曲,頭疼欲裂,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她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了,但她不能讓自己窩囊的死在那麽一個陰冷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他們亡魂歸天的地方,他們說不定就在原地等她,她是他們這支隊伍的精魂,領導者,是她帶着他們一路走到這裏赴死的,她不能在最後丢下他們。
曠野裏一場大戰結束了,戰争勝利了,用屍山骨海換來的勝利,霍時英站在曠野裏,面前是打掃出來的屍山,打掃戰場的士兵,根據軍服把死了的戰友從戰場上搬出來,沒有那麽大的地方放,都暫時羅疊在一起,堆成一座座的屍山。
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空洞而冷寂,曠野巨大那麽多的人卻如此的寂寞。
陸全,王永義,陳赓,劉順來,張回……,那麽多的人,每一個,霍時英從不跟他們深談,卻不得不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性情,她都記得他們。沒有了,那一張張的面孔從不願意記住,卻如此的清晰。他們都不見了,隻剩下滿地的殘肢,面目模糊的屍體,所有人都找不到了。
馮峥,家中的獨子,他若走着文人的路子雖然可能會四處碰壁,但他老子會提點他,至少一生平順,不跟着她,何至于馬革裹屍。
陳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性子狠毒的人,這種人若不死,二十年後定會是一方人物。可他最後帶着人殺到了她的身邊。
還有秦川,霍時英想不下去了,秦川啊!秦爺……。
戰後的戰場混亂,一人一馬在霍時英身後來回奔馳過兩趟,第三次終于忍不住遠遠的停了下來,那是個如标槍一般筆直的背影,單薄,悲怆,孤獨而凝固。
戰後的戰場到處可見失魂落魄,壓抑創傷的人,這個人如此凝固的姿态,說不上什麽原因,幾次吸引陳嘉俞的目光,每看一眼心裏就沉重一下,最後他終于忍不住停了下來。
金盔戰甲的陳嘉俞從馬上跳下了,試探的叫了一聲:“霍時英?”
背影分毫不動,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再次試探的叫出聲:“霍時英?”
前面的背影肩膀微微晃動一下,陳嘉俞心跳加快,緊張的看着那人轉過身來,那是一個呆滞的人,動作緩慢而僵硬,緩緩轉過身來,披頭散發,一身血污,身長玉立,說不清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和凄涼。
“霍時英。”陳嘉俞小心翼翼的叫她。
霍時英的眼中沒有焦距,陳嘉俞看見她幹裂的嘴唇微微蠕動,一個低啞輕微的聲音随風傳來:“壯士十年歸,馬革裹屍還!”
霍時英在說完這句話後,忽然雙目垂淚,兩道鮮紅的血淚順着眼角墜落至臉頰,同一時間她的耳垂,嘴角,鼻腔鮮紅的血液緩緩的流出,七竅流血,驚怖而凄厲,她的整個身軀如一口面口袋一般直挺挺的向後轟然倒下!
三丈開外的陳嘉俞驚恐的雙眼暴睜,驚聲大呼:“霍時英!”
陳嘉俞向前狂奔,有一隊人影比他的速度更快,一身青玉色長袍的男人帶領着幾個人本就在往這個方向快速而來,猛然看見霍時英倒地,前面的那人忽然提速奔跑而至。
陳嘉俞稍後而至,就見那個男人跑到霍時英倒地位置猛一刹住腳,停頓片刻豁然單膝跪地,伸手就要扶霍時英的頭。
“先不能碰她!”
跟在他身後一個面孔白淨方正的中年男人大吼一聲出聲阻止。
半跪着的男人,身體一顫,收回手,猛一擡頭對那人沉聲下令:“救活她!”
陳嘉俞豁然看清那張揚起的面孔,大吃一驚,渾身僵硬的挺立在原地。
陳嘉俞傻愣愣的看着那中年那人跪倒在霍時英的另外一邊,一邊把幾根銀針快速的插入她的後腦耳後一邊嘴裏回道:“臣定盡力而爲。”
随後陳嘉俞一直傻站着看着眼前的一陣的混亂,士兵擡來擔架,霍時英被幾個人小心翼翼的挪上去,一群人簇擁着她快速的離開,最後霍時英一支從擔架上滑落下來的手臂在空中晃動的那一幕成了他腦中最深刻的印象,風吹四野,片刻後隻留下他一個人矗立在曠野上。
深夜颍昌的太守府内燈火通明,城中歡聲雷動,到處都在慶祝着戰争的勝利,這裏卻籠罩着巨大的壓抑的氣氛。
太守府内宅最大的最舒适的卧房内,幾十隻牛油蠟燭把室内照的亮如白晝,霍時英躺在雕花梨木的大床上,臉上手上被清理的幹淨了,衣服卻沒有換下來,因爲沒有人敢動她,她的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呈醬紫色,心跳微弱,呼吸幾不可聞。
太醫院的醫政卓明遠跪倒在皇帝腳下:“臣無能,霍将軍的後腦遭到過重錘猛擊,腦中積郁下大量淤血,臣若下猛藥,就是此番将軍挺過來最大的可能也是如活死人般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燭火照印着皇帝發青的臉色,他垂目望着腳下的人,半響無語,空氣裏偶有燭火爆裂的噼啪的輕微的聲響。
卓明遠在太醫院裏職位不高,卻是他最信任的太醫,因爲他爲人耿直,從不推搪怕擔責任,果敢而負責任,他是個好醫生,他說出來的就是真話。
“難道就沒有一點希望了嗎?”皇帝幾不可聞的問出。
卓明遠額頭挨地,滿頭大汗的道:“也有萬中有一的,治好後會癱瘓在床,一生永不良于行!恕臣直言,霍将軍此般人物……”卓明遠停頓住,最後一咬牙,铿锵而大聲的說出:“或戰死沙場可能是将軍最好的歸宿。”
屋内侍女醫政十數人,此時卻安靜的落針可聞,皇帝隐于袖中的手在劇烈的顫抖,額頭布滿細汗,眼中瞬間充滿血絲,他忽然大喝一聲:“你給我治,不管她将來是什麽樣子,朕!都接着她。”
霍真就是踩着這一聲大喝踏進了屋子,君臣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到一起,皇帝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又望着霍真補充了一句:“朕!接着她!”
霍真漠然的望着年輕的皇帝,英俊的五官嚴肅的如同雕像,然後他說:“我父爲時英取得小字叫安生。”
皇帝同樣冷峻而嚴肅的回答:“我知道,霍老将軍五年前就把她托付給了我,她若活着就是天下最高貴,最有權力的女人,她若不好我會把她永遠珍藏,她就是永遠不知道也将會是最安逸平安的女人,我會陪伴她一生,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做到如此?”誓言從天下至尊的人口中噴薄而出。
“那現在在宮裏的皇後又怎麽說?”霍真步步緊逼。
皇帝壓抑着口氣直視霍真:“霍真,涉及到皇家秘辛難道朕還要向你解釋嗎?”
霍真面容終于稍微的松動,他轉過身朝身後的人道:“李承清,你去看看她。”
蠻須大漢,半張臉都淹沒在他的胡子裏,看不清他的表情,得到霍真的一聲令下,轉身就往内裏的床邊走去,腳踏着地上的青磚,聲聲沉悶,來到床邊他先是低頭看着霍時英片刻,然後從懷裏摸出來一個布包,抖開,裏面排列着大大小小長短不依的百十根銀針。
李承清抽出其中最長的一根,長約有尺許,就見他左手持針,右手一陣光影般的舞動,原來霍時英被卓明遠插了一頭銀針眨眼間全不見了,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聽見地上幾下輕微的響動,散落一片銀光,他左手上的那支尺許長的銀針就沒入霍時英頭頂的百會穴。
卓明遠驚叫一聲,霍真馬上出手攔住他道:“時英從小跟着他習武,練得是他的家傳内學,時英從小就被他用藥水泡大的,身體不同常人,如若這世上還有能救她的人,非他莫屬。”
他正說着,那邊李承清已經猛然把霍時英快速的翻轉了過來,擡手之間如行雲流水般的在霍時英的後腦,耳後重新在不同的穴位紮了一頭明晃晃的銀針。
霍時英的頭被李承清放到床沿邊,蒲扇一樣的大手在她頸後大穴不斷的推拿,霍時英僵硬的身體忽然如打擺子一般劇烈的抖動起來,肌肉一陣陣的痙攣,身體扭曲翻滾,李承清兩手壓制着她沉聲道:“好孩子,挺過來,師傅不教孬種的徒弟。”
霍時英一口血猛然噴了出來,暗紅色的血漿飛濺一地,緩緩滲下磚地的縫隙,身體慢慢平複下來,李承清豁然起身,來到桌邊,飛速的寫下兩大頁紙,轉身交給卓明遠,準備大鍋,按照着上面寫的藥材放在鍋裏煮,半個時辰之内務必準備出來。
卓明遠飛速掃了一遍手裏的單子,驚愕的看了李承清一眼,轉身快步而去。
這說話的功夫,霍時英忽然在床上彈跳一下,然後又開始了劇烈的痙攣,身體劇烈的扭曲抽搐,幾個挨在床邊的侍女見勢下意識的伸手去按住她,有一個剛扶她的肩膀,霍時英忽然一個翻身,一手背抽到她的臉上。
“啊!”侍女一聲驚呼,摔到地上,臉上紅腫一片,牙齒裏流出血來。
李承清幾步上前按住她,大手如剛才一般在她腦後運氣推拿,霍時英又“哇哇”的吐出幾口黑血,終于安靜了下來。
李承清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着屋裏能下命令的兩個男人道:“清場吧,無關的人都出去,我要給她施針了。”
皇帝擡了擡手,房内的人魚貫而出,李承清看着皇帝沒動,霍真朝他點點頭,他才又轉過身,彎腰解開霍時英的衣服。
房内燃燒着幾個炭盆,門窗緊閉,裏面悶熱難當,霍時英上身上身穿射肚兜,下身隻着褒褲,腦後的銀針被取出,仰躺在床上,四肢肚腹,頭頂面部,胸口紮滿密密麻麻的銀針,臉色依然青白,嘴唇醬紫。李承清收了最後一針,站在床邊,滿頭大汗的低頭看着她。
霍真在後面問緊張的問:“如何?”
李承清像小山一樣的後背濕透,他悶聲的回:“看她的造化了。”
短短半刻鍾的功夫,如過了幾天幾夜一般漫長,房内的空氣沉悶的似乎凝固,霍時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毫無動靜,時間過得越久,李承清拳頭捏的越緊,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呼吸慢慢急促的如牛喘一般。
霍真看着他,終于忍不住喝問:“到底怎麽了?”
李承清憋着,大口大口的喘氣,就是不吭聲,霍真頹然轟坐到矮凳上。
最焦灼難熬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個人的嚎聲,一個撕裂變調的聲音傳了進來:“霍時英!老子還活着,我還活着,秦川還活着,馮峥也還活着,陳路那小王八蛋也還活着,他中了三刀腸子都流出來了,可這小子還活着,我們隊伍一共活下來五十二個人。”
門外,秦川被裹得像一個粽子,少了一條手臂,躺在一擡擔架上,被幾個人擡着,馮峥站在他旁邊奇迹般的毫發無傷。
秦川扯着脖子,邊吼邊哭,眼淚糊了一臉,鼻涕口水邊哭邊往下淌:“霍時英,你不能孬種了,你的活着,我們沒死絕,你欠他們的,你得還了。”秦川吼到後來聲音越小,忽然他又支起半個身子嘶吼道:“你還欠老子的,你欠我多着呐,我跟你十年,槍裏雨裏經過多少事,救過你多少次,你他媽不能孬種的就去死了!”
房内寂靜無聲,霍時英的眼角忽然流下兩行鮮紅的血淚,同時她的鼻腔,嘴角,耳朵鮮血泊泊湧出,驚怖的駭人,李承清忽然激動的高喝一聲:“成了!”
他轉過身看着霍真一連串的吼出:“成了!成了!”
霍真豁然起立,皇帝脫力癱坐下來。
這一夜這間卧房,人影穿梭,忙碌卻不見混亂,房内煙霧缭繞,一鍋鍋熬好的藥水被運進去,涼了再運出來,接力一般亂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李承清打開房門,一輪紅日,散發着溫柔的光芒迎接他而出,這個憨厚的漢子望着天邊,大大呼出一口氣,咧開嘴輕輕的笑了。
修改一下,湊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