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時英的腋下被插進一條柔軟的手臂,她順着傳來的力量就站了起來,王妃也是個身量頗高的女子,個子幾乎和霍時英持平,滿頭的烏發隻簡單的挽了一個髻,通身不見任何裝飾,穿着一件朱紅色的佥金袖襖,打扮相當的樸素,她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隻是五官長得周正,眉宇間有種深沉大度的氣度。
霍時英起身後,後退了半步,彎身對着她行了一禮,稱呼她道:“母親。”
王妃上前再次攙起她的胳膊:“時英這是從揚州趕回來的?你父親可還好?”
“父親很好,身體也很健朗。”霍時英沉穩的目視着面前人回答。
王妃顯然是一個非常有大局觀的人,進門兩句話就把局面扭轉過來,老太太是個專橫跋扈的人,但她更擔心兒子,王妃進門就問起霍真既給霍時英解了圍也把她的注意力轉移開了去。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着兩人看過來,王妃繼續問道:“江淮天冷潮濕,王爺可還能習慣?身邊可有盡心伺候的人?”
“父親到了揚州多住在太守府裏,太守府自然要比軍營裏好得多,我看父親對江淮的水土也還适應,身體一直很好,精神看着比在涼州似乎還要健旺一些。”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嗎?”随後她又微微點頭:“他們原來就是同窗,住在他那裏也斷不會短了他什麽的。”
王妃說完,又轉過身朝着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禮,給老夫人問安,随後就牽了霍時英的手把她帶到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了下去。
這時候才有人奉了茶上來,老太太又才不鹹不淡的開口:“你半年難得出一次榮裝堂,今天怎麽這麽好的精神?”
王妃側身對着上首輕聲道:“剛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裏去,說是聽說時英回來了,要帶着人收拾傾華院,就不過我那裏去了,我想着她反正也要讓人來跟您說一聲,幹脆我就自己過來了。”
老夫人斜着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興“哼”了一聲:“連個丫頭倒是都比你精貴了,還要你自己走一趟。”
這老太太當真是什麽事情都任性而爲,一點餘地都不給人留,不過王妃顯然不是跟她一個段數的,霍時英隻見身邊這個女子臉上毫不波動,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話茬,反而笑盈盈的對她道:“這都酉時了?今天怕是要耽誤母親晚膳了,要不媳婦今天就留在您這叨擾您一頓?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親?”
果然老夫人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着霍時英道:“把她也給我帶走,回來就折騰人,本來都要擺飯了,偏偏這時候來煩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邊說着,一邊就要下榻,嘴裏還不斷抱怨着。
王妃和霍時英當然也不想待在這裏,順勢就都起身給老太太行禮告辭,老太太被人服侍着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着那個中年美婦對行過禮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時英問道:“你父親可有話帶回來?”
霍時英想都沒想張嘴就來:“父親他很惦記您老人家,他讓您保重身體,等邊關平定了,他就辭官回家好好孝順您。”其實霍真什麽話都沒給家裏帶,但霍時英不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觸黴頭。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沒有聽出真假,但面上是滿意了,她們也就就着這個形式退了出來。
出了錦華堂,院門口等着四個丫鬟,一擡滑竿式樣的擡椅,王妃卻沒有上擡椅,沿着錦華堂外面的石闆路向西走去,丫頭婆子簇擁着她,霍時英自然隻有跟上。
王妃的步伐不緊不慢雍容而端莊,她一直沒有說話,望着腳下的路,心思似乎沒有在這裏,霍時英隻好開口道:“母親是否身體不适?”
王妃的氣色其實不太好,臉色暗黃,嘴唇的顔色很淡,周身萦繞着一股虛弱之氣,如此自然的神态幾乎全憑她身上的一種氣勢撐着。
王妃終于停下腳步,她轉過身來面對着霍時英,她看了她好一會,望着她眼裏的神色複雜,霍時英一時竟然沒有看懂,這個中年憔悴的婦人最後清淡的笑了笑道:“沒什麽,老毛病了。”
“母親要保重身體。”霍時英接着她的話道。
王妃再次轉身往前走,她一邊走一邊說道:“你二哥知道你回來了,很着急,一會你就去他那裏用晚飯吧,免得他擔心。”
“嗯。”霍時英點頭應着。
又走了一會,王妃低頭望着腳下再次開口道:“你一個女子,卻在外面做着男人的事情,面對的都還是些殺戮斷絕,國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内宅這種婦人的瑣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畢竟我們一輩子活的就這是這麽個方寸之地,眼界也隻有這麽大”
“我沒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時英的語調裏帶着一些笑意。
王妃再次看過來,幽暗的光線下,她的雙目如燭火般明亮,最後她又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比剛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說:“你長的很好,把你教成個這樣你父親可沒有那個本事,你的老師是誰?”她的聲音清澈而又低緩,很容易讓人産生傾聽的好感。
霍時英的回道:“老師的名号母親可能沒聽說過,老師他姓唐,大号世章,原是個出家的道士,算是個方外之人,據說是十多年前父親到冀州公幹,在老師挂單的一家道觀裏與之偶遇,兩人談經論道三晝夜,最後父親把他綁了回去,這十多年他都在父親的帳下做幕僚。”
王妃輕笑出聲:“這像是你父親幹出來的事。”轉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來是個隐士了,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霍時英笑道:“母親的氣質也非常人可比。”
王妃再次轉頭看她:“我年輕的時候可沒有你這氣度。”
霍時英隻是笑:“母親過獎了。”王妃也輕笑,兩人一路走來氣氛不自覺就輕松起來,兩人的見識都有一定的高度,進退之間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實十年前霍時英見到的王妃,給她的感覺是個冷漠而高貴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師椅上高擡着下巴,看着她在下面給她磕頭行禮,神态冰冷而高傲,現如今她眉宇之間冷硬之氣被憔悴取代,憔悴虛弱之間又有着豁達和從容。氣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兩人站在原地相對笑談的時候,前方慢慢亮起兩簇燈火,她們扭頭看過去,兩個婆子提着燈籠迎了過來,是王妃院子裏的人看天色晚了出來接她的,王妃再轉過頭對霍時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着你開飯的,我就回榮裝堂了,等你得空了再來找我說話。”
“是。”霍時英恭敬的彎腰行禮,送王妃上了擡椅,目送着一幹丫頭婆子簇擁着她走遠王妃留了個給帶路的婆子,霍時英又跟着她轉身往東邊的華榮堂走去。
到了華榮堂裏面又是一番景象,兩個機靈的丫頭守在垂花門那裏,遠遠看見這邊的光影就迎了過來,走到跟前雙雙給霍時英福了一禮:“十一郡主安好。”
霍時英朝她們點點頭,随她們進了院子,房門一推開,房内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霍時英呼吸一窒邁步走了進去,正廳的太師椅上坐着一個長袍裝扮的青年,長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膚色白嫩,盯着他那張端莊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會升起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來。
霍時英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人時的情景,那年她十歲,嘉定關總督府大門前烈日當頭,六駒并騎,紫檀木的車廂,寶馬雕車,車門打開半晌沒有動靜,良久後,後面浩蕩的車隊中擁過來一堆丫頭仆人,有人放上腳榻,支開陽傘,車廂内這才伸出一隻腳來,軟底的布靴,纖塵不染,衆星拱月般簇擁出一個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長衫打扮,頭臉上身都被陽傘遮住了,隻能見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仆人,手白如玉。
少年被人簇擁着給祖父,父親行過禮,走到她的跟前,霍時英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他和霍真很像,不過五官更秀氣了幾分,因爲皮膚一色雪白,半絲血氣都沒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畫,是宣紙上一筆一筆描出的飄渺形象。他有一雙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目光中表達着最大的善意和誠懇,他叫她:“時英。”
他是她的二哥,霍時嘉。
祖父說:霍時嘉是霍家子孫中最有情意的一個。他從小有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毒,每隔幾年他會拖着病體從遠隔萬裏的京城來到苦寒的邊關探望在那裏的祖父,父親以及妹妹。
霍時英站在門口隔着幾丈遠的距離就對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達眼底,出聲叫道:“二哥。”
那個被霍老将軍說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孫的霍時嘉卻有着喜怒無常的脾氣,一照面本來還帶着喜意的臉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着拐杖費力的站起來,朝着霍時英伸出一隻手,霍時英趕緊幾步上去握住,霍時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霍時嘉手掌的肌膚嫩滑而柔軟,他眉頭緊蹙:“怎麽長的這麽高了?”他們的鼻子尖幾乎對到了一起,霍時嘉臉上表情非常的不滿。
霍時嘉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霍時英了,那時候霍時英還隻到他的耳朵那裏,霍時英沒有接他話反而問他:“你身體好不好?”說着還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霍時嘉側開一點,眉頭一挑:“怎麽?你還學會看病了?”
霍時英一本正經的回:“不會,我就是摸摸你的脈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說明你身體還好。”
“什麽亂七八糟。”霍時英的手被他揮開,霍時嘉拄着拐杖往裏間走去,有丫頭過來扶他,被他一拐杖給支了開去:“走開,我自己走得動。”丫頭羞紅着臉退到屋角,房間裏站了四個丫鬟,具是低頭沉默,霍時英在一旁看着上前給他撩開門簾,随着他走進了裏間。
裏面的房間更熱,應該是燒了地龍,就這一會霍時英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霍時嘉走到窗邊的一張貴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後一靠,輕輕出了一口氣,有丫頭過來在他腿上搭了一張毯子,霍時英跟着坐在他身邊,霍時嘉扭頭看見她臉上的汗道:“我怕冷。”
“嗯,我知道。”霍時英點頭老老實實的坐在一邊。
霍時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開口問:“怎麽忽然回來了?揚州那邊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沒有。”這回時英露出貨真價實的羞澀來:“我升官了,明威将軍,領涼州參将。皇上下旨讓我代父親回來述職。
“呦!”霍時嘉扭過頭,語調裏充滿驚訝,然後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着霍時英的下巴把她的臉擺來擺去的仔細打量:“嗯,長大了。”他笑着眼裏有些惆怅。最後又親昵的捏捏她的耳垂問:“辛苦嗎?”
霍時英搖搖頭:“不苦。”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裏還有你的侄兒,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趕回去。”
霍時英抿嘴笑着答應,她問“我嫂子和侄兒呐?”
“去給你收拾院子了,應該快回來了。”霍時嘉的口氣很輕慢,對嘴裏提到的那個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時英眼裏微露詫異,也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點騷動,接着門簾一掀,一個年輕的女子牽着一個男孩走了進來,女子一個穿着大紅的遍地佥金窄袖褙子,頭發梳成一個高高的官髻,她有一雙濃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氣,有一種莊重的豔麗,一身的大紅都沒有壓住她身上豔色,霍時英知道這就是她的二嫂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霍時英站起來對女子行了一禮恭敬的叫了聲:“二嫂。”霍時嘉九年前成的親,這個二嫂霍時英一直沒見過,隻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龔家,出過一個大儒,二十四個進士,兩個狀元,三個探花,她父親現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處沿海,這次戰亂倒是沒有波及到那裏。
看見霍時英用男人的姿勢向她行禮,龔氏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才有些别扭的也給她蹲了一福,還了一禮,兩人起身龔氏望向霍時英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探視,充滿好奇的探視,她的眼睛很大,望着霍時英流露出幾分不太協調的天真和驚喜。
過了片刻龔氏似乎才反應過來,把身邊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時英,這是你侄子宜哥兒,宜哥兒給你姑姑問好。”
孩子有八歲了,有他母親的肩膀高,這孩子也長的好,但是沒有他父親那麽美的炫目飄逸,中規中矩的端正,孩子規規矩矩極爲恭敬的給霍時英作了一揖。霍時英把他拉到跟前,從懷裏摸出一把小銀刀遞給他,宜哥兒剛才還端正嚴肅的臉上立刻就閃閃發光,沒有小男孩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霍時英看着他微笑。
幾番見禮完了,霍時嘉咳嗽了一聲道:“行了,擺飯吧。”
霍時嘉一聲招呼自有丫鬟婆子過來伺候着擺上飯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飯,這一會的功夫,霍時英就發現宜哥兒是個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勢都像用标尺量過一樣的規範,少了孩子的天真,不過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這麽長大的,也可能霍時嘉也是這麽過來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麽長成現在這麽個乖張的性子的。
食不言,寝不語,這飯桌上沒人說話,霍時英很餓,一天趕路,中午就沒吃,晚飯又開的晚了,她盡量讓自己斯文一點,可沒一會她也添了三碗飯了,等她抽空一擡頭才發現對面的龔氏和宜哥兒都在瞪着大眼看着她,其實要霍時英裝斯文,她也能裝的像樣,可這不是在霍時嘉這裏嘛,她覺得沒必要裝。
果然旁邊的霍時嘉就開了口:“你們别看她,她在我這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殺人保家衛國的,保護的人裏面就有你們,吃得多了算什麽?”
霍時英扭頭看霍時嘉,霍時嘉端着一小碗飯,皺着眉頭看着菜盤子,吃一口都像要費了老大的力氣一樣,她看着都替他難受,其實霍時嘉雖然病弱但是卻不瘦,他不愛吃飯好像是自來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點甜品卻當飯一樣的吃,他其實就是喜歡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霍時英埋頭吃自己的,那邊龔氏笑着說:“還是時英這樣的好,看着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飯,世子今天都難得多吃了一些。”
“你說話就說話,扯到我身上幹什麽?最煩你們女人說一句話非要七拐八彎的。”霍時嘉又發話,還張口就訓斥龔氏。
龔氏臉上就是一僵,霍時英放開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說話,這是你媳婦,跟女子不能這樣講話,爺爺要是還在會罵你的。”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龔氏笑得比較明目張膽,宜哥兒用碗掩着嘴偷笑,霍時嘉卻是道:“你還有本事教訓我了?等會有你現世報的時候。”他話音剛落下,房門就從外面被推開,一個丫鬟站在門口帶着些氣喘的通報:“大驸馬來了,正在外院等着,說是讓十一郡主趕快過去呐。”
霍時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得,看吧,你的現世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