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泰利又撓撓頭,呲了一下牙花子最後想不出個所以然,最後說:“我總覺得不對勁,這似乎太容易了,霍時英不像是會投降的人。”
他說着,盧龍寨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尖銳的哨聲,此哨聲乃是中原江湖人士互通消息之物,烏泰利作爲一個常年在草原上遊移居住的羌族高級将領,不知那是何物,雖心有疑慮卻不知作何反應,和贛冬互望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邊霍時英下了城頭,衛放和六個紅巾護衛在她身後點燃火箭,一起射向城樓的牆根處,雖經昨夜一場大雨,屋檐雖濕牆根處卻依然幹燥,桐油遇火就着,很快城牆處各處就竄起了縷縷黑煙。
盧龍寨在哨聲過後不久也黑煙四起,城外的烏泰利臉色巨變,大叫一聲:“不好,霍時英要逃了。快吹号,繼續進攻!快啊!”
沖鋒的号角再次“嗚嗚”的響起,更多的雲梯搭上城牆,成群的羌人爬上城樓,然後又統統被熏了回來,城牆上已經到處是濃煙滾滾了看,烏泰利氣的在城下跳着腳問候霍時英家祖宗八代,贛冬充滿鄙視的看了他片刻,揚馬而去。
霍時英這邊下了城樓,身後,四周濃煙開始四處彌漫,霍時英吩咐衛放帶着那一百個放火的士兵先跑了,轉過身來她爹的六個護衛都騎在馬上等她,她師傅牽着飛龍立在當中。
霍時英過去牽過馬缰繩,準備上馬。往前走了一步,她師傅鐵塔一樣的身子立在那裏不挪窩:“幹啥?”霍時英擡頭問他。
大漢一張方正的臉上,急赤白咧的憋得一臉便秘的樣子,霍時英無奈的跟他說:“這盧龍寨,怎麽也要燒一兩個時辰,現在巳時都快過了,過午之前羌人絕對進不了盧龍紮,我爹砍不了我的頭,你放心吧。”
大漢煽動着嘴皮,終于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你說你,好,好歹是個王府的郡主,怎麽能說出那樣的話?那,那個烏泰利是,是個什麽東西。”
霍時英無限懊悔,她剛才在城頭上忽悠烏泰利,怎麽把這個死愚忠的師傅忘了,她這個師傅據說是某淵古武林世家的一方豪俠,年輕的時候快意江湖,好不自在,但這人有點傻,被她爹下了一個套,曾經救過他一命,從此就效命于她爹,按理說,他這種人的性格應該快意恩仇比忠義兩全占得比例要大,可這人卻偏偏對她爹忠義兩全了,而且還特别死忠的忠義兩全,霍時英晚生了幾年,不太清楚她爹年輕的時候是怎麽把人家禍害成這樣了,而且說實在的她也不想去知道那種陳年爛事,她覺得哪天她就是知道了也會覺得丢人,因爲她對她爹的人品一向沒信心,隻是她現在比較火大的就是,這都火燒屁股了這爺們怎麽還有心思跟她扯這個?
對付這種人霍時英一般不跟他死扛,因爲這種人自有他的一番邏輯,他也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真跟他辯,說不定你還說不過他,她一把抓過一直老老實實站在一邊小六,往她師傅懷裏一推:“你帶着他走,這娃太小了,你照顧好了。”
霍時英擠開她師傅,翻身上馬,憤憤的想,什麽王府郡主,王府郡主住的是錦繡小樓,穿的是绫羅綢緞,走個路要三丫頭扶着,出個門要八輛馬車跟着,她是郡主?她就是邊關一個從五品的破都尉,屁的郡主。
在馬上,霍時英沖着要跟着衛放跑的秦爺喊了一嗓子:“秦川,你别亂跑,趕緊找匹馬跟我一起走。”
秦爺苦着臉轉過身:“都尉诶,這哪還有馬啊,騎兵營都走了,馬棚裏隻剩馬毛了。”
霍時英一擡馬鞭指着身後幾個紅巾護衛:“你去跟這幾位軍爺商量商量,看看他們誰願意帶你吧。”
秦爺苦哈哈的皺着臉說:“不了吧,我跟他們跑一樣的,五十裏就一個時辰的事。”
霍時英瞥了他一眼,一夾馬腹沖了出去,扔給他一句話:“快點,你敢跑一個試試?”
秦爺凄凄哀哀的挪到那幾個護衛中間,其中一個大漢伸手就把他提到馬上,橫着往馬鞍前一甩,幾匹馬瞬間絕塵而去,留下身後一片火光沖天盧龍寨。
燕朝景德三年,八月初八,羌族大軍攻陷西北邊關第一防線盧龍寨,至此被後世稱爲“景德國難”的一場燃燒了半個中原的抵抗異族侵掠戰争正式拉開了大幕。
五十裏外巍峨的矗立着的嘉定關,城頭無兵把守,城門緊閉,方圓不見人煙,如一座空城,對着盧龍寨的那方天空,火光沖天,空氣中有風吹過來的淡淡的煙塵味。
雨後的天空碧藍如洗,日光熾烈,快到正午時分,嘉定關空無一人的官道上忽然冒起一陣滾滾煙塵,一群爺們在大道上揮汗如雨的奔跑而來,遠遠的就聽見他們在嘶吼:“快給爺爺們開門,爺爺們是盧龍寨的守軍!”
城頭上,嘉定關的城守,捏着胡子笑罵了一句:“這幫混蛋兵痞。”轉身吩咐身邊的護衛:“把城門開了,放他們進來吧。”
一個個丢了兵器,沒了軍服,一路跑的灰頭土臉的兵痞,就像一幫難民,沖進城門就找個地方一攤,歇氣了。後面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城門口擠不開了,先來的就挪到後面去,最後一條對着城門的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擠滿了這幫難民,這些人秩序混亂東倒西歪,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亂跑,也沒有一個人進入空無人煙的民居。
霍時英帶着六個她爹的親衛軍壓在最後沖進城門,這一路上她像趕鴨子一樣趕了這幫兵痞一路。
嘉定關的城守站在城門口迎霍時英,霍時英定住馬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擡手向城守行了一禮道:“王大人,情況怎麽?”
城守姓王,年過花甲,身體微微有些發福,行動間右腿微跛,他迎着霍時英還了一禮道:“十日前大軍已經開拔,嘉定關商戶和百姓這幾日也撤離的差不多了,現在城裏除了自願跟我留下來的幾十個老兵外,已經基本沒人了。”
霍時英看看街上空蕩蕩的房屋,心下了然,她又問:“大将軍走時可有給我留話?”
老城守望着站了長長一條街人群,爲難的對霍時英說:“大将軍走時給都尉留了兩百匹軍馬,托老夫帶話給都尉,可一路向南,去追大軍。可實在沒想到都尉竟然據守盧龍寨三日還能帶回這麽多人。”老城守望着街心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滿臉的焦慮。
霍時英微微擡手道:“王城守無需擔心,我自有安排。”
霍時英把衛放,盧齊和馮峥招到身邊吩咐了一番,霍時英從盧龍寨帶出來的兩千人在城門口被被分成四隊,盧齊,衛放,馮峥各帶一對,每對六百人,士兵各自随身攜帶幹糧,從現在起開始急行軍,霍時英帶兩百人,騎馬斷後。嘉定關通往甘甯道有一百多裏官道是沿山而行的山路,是通往涼州府的必經之路,隻要出了這一百裏的官道,就是一馬平川的甘甯道,到時候三隊兵打散混進逃難的百姓中間性命就算是保住一半了。
兩千兵勇随着一連串的命令,動作迅捷的分成幾隊,霍時英身邊的一個人若無其事的要越過她走入那些要提前開拔的隊伍中。
霍時英眼望着前方忽然伸手就搭在他肩上,一把把他拖了回來:“幹什麽去?”
秦爺一臉豁出去的轉過身:“我要跟他們走。”
霍時英直直望進他的眼底:“不行,你要跟着我走,你不在我心裏不踏實。”
秦爺臉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家在羅城的餘灣鎮,離涼州就二十裏的路。”
霍時英冷冷的望着他:“那又怎樣?”
秦爺扭頭望望正要開拔的隊伍,小聲的哀求:“我家就我一個獨兒,一個妹妹十幾年前就嫁人了,家裏就剩一個老娘了。”
霍時英冰冷的道:“你要做逃兵嗎?你是軍籍,你們鄉裏戶籍記錄在案,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東躲西藏的過一輩子嗎?”
秦爺都要給霍時英跪下了:“我就一個老娘,我當了十八年的兵了,沒孝敬過她一天,我不逃,真的,安頓好我老娘,我就去找大将軍的隊伍。”
兩人的眼神直達對方的眼底,最終霍時英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動,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行。”
秦爺擡頭望天,絕望的閉上眼睛,眼角落下淚來:“霍時英,老子是欠你的嗎?我是你爹啊?你就這麽離不得我?”
霍時英的語氣依然冰冷:“十二歲,我第一次出關巡邏就遇到羌人,全隊二百人幾乎全死光了,沒死的也全跑了,你半夜回來從死人堆裏把我扒了出來。十六歲,我們出關去做斥候,回來的時候我掉進了狼窩裏,摔斷了腿,幾頭狼圍着要吃我,本來你可以跑,可你跑了卻又沖了回來,殺了頭狼,自己也差點死了,馬被狼咬死了,你背着我走了整整七天還剩下一口氣拖着我回了盧龍寨。十七歲,我們被圍在盧龍寨外七十裏的斬馬坡,我身負重傷,援軍遲遲不到,我們沒水沒糧,被圍十七天,到最後我高燒昏迷,每每饑渴難耐之際總有溫水送到嘴邊,你跟我說是馬血,我裝不知道,心裏卻清楚馬肉的吃完了哪裏還有馬血,那是你的血,我靠着喝你的血活了下來。這些事我爹從來沒爲我幹過。”
秦爺扭曲着一張臉聽完,吼道:“你既然還記着老子救過你那麽多次,爲啥就不能放了我一回?”
霍時英拍拍他肩,冷漠的說:“算是我徇一回私,後面的仗不知會有多艱苦,放你走了我怕你死于亂局之中,不放你在身邊我心裏不安,我不安就打不好仗,你也不要再想着跑,我會讓衛放他們分出人手來,勢必安排好你的母親。”說完她回身一喝:“李成青,你給我看好他,他若跑了我爲你是問。”接着她毫不留情的把秦爺往她師傅懷裏一搡,再不理會他。
霍時英處理完秦爺,回過頭來衛放,盧齊他們已經整軍完畢。
霍時英對衛放和盧齊交代完秦爺的事情就沒對他們說多餘的話,她帶了他們兩年知道他們有本事活着逃出生天,她把馮峥叫道跟前,然後把小六推道他身邊說:“這是我霍家的家生奴才,這孩子從生下來就是爲我培養的,他還小,以後的路還長,拜托馮守禦幫我把他活着帶出去。”
馮峥用慣常冷漠的眼神看着霍時英,然後說:“你說的責任我懂,我不會不管六百人的死活尋死的,你不用特意把這孩子托給我。”
霍時英笑笑拱手道:“拜托馮守禦了。”
小六很乖的站在馮峥旁邊,什麽也不說,他懂,他這個時候還跟着霍時英是給她拖後腿。馮峥對霍時英說:“都尉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嗎?要是沒有我們就要走了。”
“稍等一下。”霍時英轉回身朝着身後的六個紅巾大漢伸出手,不客氣的說:“有錢嗎?有的都拿出來。”
幾個大漢由霍時英她師傅李成青帶頭,老老實實的從懷裏摸出錢來,霍時英收攏過來有幾十兩的碎銀,還有兩張五十兩的銀票,她全部塞給小六:“拿着,大将軍的兵馬你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追的上,羌人一入關就是亂世了,路上拿錢能換些吃的。”
小六一陣手足無措,小臉憋得通紅,眼裏憋着一泡眼淚磕磕巴巴的推着霍時英的手:“都,都尉,小六,有,有錢,您自己留着。”
小六哪裏推得過霍時英,霍時英手腕一翻就把一把零碎銀子和銀票塞進了他懷裏,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揮揮手說:“走吧。”
馮峥轉身就往自己隊伍走去,盧齊,衛放各自給她行了一禮齊聲道:“都尉保重。”然後也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了。
小六一步三回頭,眼淚終于沒憋住掉了下來,霍時英轉身一喝:“上馬!”兩百士兵,豁然蹬馬,動作整齊劃一。
兩百騎兵目送着一千多兵甲卷起一道煙塵,穿過長街,穿過整個嘉定關最後終于消失在視線裏。
霍時英在馬上與王城守道别:“我們走後王城守有何打算。”
老人布滿風霜的臉上笑得溫和:“都尉放心,老夫雖老邁也必定會堅守到最後一人,定會爲都尉拖到最後一刻。”
霍時英蹙眉道:“王老,羌人勢大,你就開了城門吧,暫且忍得一時,等我們再回來。”
老城守但笑不語,拱手向霍時英行了一禮,然後後退站到了一邊。
霍時英知道再勸無用,打馬奔馳而去,隆隆的馬蹄聲中一個蒼老的聲音振聲高呼:“望郡主來年祭祖之時,給老将軍帶個話,我王守業下輩子還給他老人家牽馬。”
霍時英回頭的瞬間,一個老邁的身體再次躬身深深的彎向地面,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見都沒有起身,王守業的官階比她大,他這個禮是行給她祖父的,她代表霍家受了他這一禮,王守業年輕時爲她的祖父牽過馬,十七歲參軍,駐守邊關四十餘載,最後竟是要埋骨邊關。
八月初八嘉定關破,城守王守業帶領五十位殘兵死戰到最後一刻,終以身殉國。
霍時英帶領兩百騎兵斷後,被破了嘉定關一路追上來的羌人堵上,霍時英在山路上和羌人打了一個小伏擊,敵衆我寡的情況下帶領殘兵逃入荒山,和羌人在崇山峻嶺裏打了半個月的遊擊,直到彈盡糧絕,跟着她的兩百士兵幾乎全軍覆沒。最後一次遭遇戰中,她帶着的六個護衛和秦川跳進了橫江。
橫江是橫穿整個中原的渭水一支支流,他們一路向南被沖出兩百裏,等他們上了岸已經出了涼州府了,幾個人身無分文,混在流民裏幾經周折一路走到渭水江畔,等他們幾個人在渭水的江北一路彪悍的橫刀殺過羌人軍營,沖到江對岸的時候已經距他們離開盧龍寨整整過去兩個月了。
而這時羌人大軍一路橫掃過半個中原,和中原大軍對持在渭水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