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霍時英上城頭,天空碧藍如洗,遠處的高山像毛沒拔幹淨毛的山雞,灰突突的一片,盧龍寨的前方,昨夜雨水如幕簾,影響了視線,羌人冒雨搶走了屍體,戰場被他們打掃了個七七八八,一夜雨水沖幹淨了血污,昨天殘存下來的羌人早跑沒影了,一洗碧空下,對面連鳥都沒有一隻飛過的,安靜的異乎尋常。
霍時英帶着她的三個将領站在城頭上,身後的三人對眼互望,眼裏很是茫然。
霍時英道:“昨夜羌人打掃了戰場,真正的大軍已經來了,造飯,吩咐廚房,早飯做好點,讓士兵們都吃飽了。衛放帶一百兵,把庫裏剩下的桐油全拿出來,在城中沿着房屋的牆根灑,派人守着,到時聽号令點火。”
辰時,所有在吃早飯的盧龍寨士兵湧上城牆,遠處的關隘處,黑壓壓一片如湧動的潮水,黑色的盔甲,高大的異族馬種,整齊劃一的馬步,行至關口,四散而開。
“黑甲軍!”盧龍寨的士兵驚叫。
黑甲軍,直屬羌人王庭的一隻主力騎兵,從霍時英一直收集到的情報顯示,這隻騎兵一直是羌人王庭對各個部落威懾,鎮壓的存在。很少對外作戰,但聲名顯赫。
百丈外幾千騎兵散開在兩山前方,幾千的人馬,鴉雀無聲,騎兵過後,關隘處緩慢出現五頂巨大的黑熊皮的辂蓋,辂蓋下是三十六人擡的一張巨榻。
熊皮辂蓋,三十六人榻,他們的王來了。
從内心來講,霍時英是看不起羌人這個民族的,這個民族沒有什麽内涵,他們觊觎中原的奇珍異寶,飛檐畫棟,但他們卻隻看到了表面的繁華,而整個中原民族,其繁華昌盛的背後通過多少聖賢多少代人數百上千年,積累沉澱下來的文化,禮教,宗法,制度,他們卻不懂。
我們建一城需要幾年,十幾年,甚至是幾代人的時間,而他們毀掉一座城也不過是旦夕之間,一個嗜殺的民族,漢人稱他們爲蠻夷,這些蠻夷野蠻無知,未經開化,确如不知平安盛世的野獸一般。
但這個民族生命力卻異常頑強,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縱觀整個曆史,漢人所統治的中原每朝曆代都受其困擾,他就如卧榻之側潛伏着的一匹狼,一旦你積弱他就會崛起來犯。塗炭我百姓,毀我河山。
今天羌人的王旗再次出現邊關的土地上,對面鋪面而來的肅殺之氣,霍時英也心境沉沉。
脊山和關雲山已經基本被燒秃了,辂蓋上了正對着盧龍寨的關雲山,兩邊的黑甲軍也跟着上了山,光秃秃的山上一覽無餘,兩對兵甲整整齊齊的形成兩個方塊,如一盤伏的巨獸。
卯時一過,關隘處開始出現大批的軍隊,騎兵在前,後面是大量扛着雲梯手握彎刀,推着撞車的步兵。
盧龍寨這邊,士兵占守城頭,所有箭羽全部分配到各處,所有弓箭手,盾牌手,全部到位,清冷的風吹的他們的軍服獵獵作響。
城牆上,馮峥成了全面督戰的主帥,站在主城牆的第一道防線前,霍時英站在他的後方,隔着一道城牆站在第二道防線上,她的身後跟着小六和六個紅巾護衛,一隻沙漏放在她前面的牆垛上。
城頭上鴉雀無聲,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無不肅穆,霍時英回頭看看小六,這孩子一直沒穿上軍服,還是青衣小帽的裝扮,生嫩的小臉倒是鎮定,霍時英問他:“害怕嗎?”
小六看霍時英的眼神還是虛虛的,但回答的還是穩當:“不怕。”
“殺過人啦?”霍時英問。
“嗯,來的時候,大管家犯讓我練過手。”
“嗯。”霍時英知道但凡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上戰場前都會用死刑犯來試煉,殺過人了,膽魄和氣質都會不一樣。至于他們霍家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去殺人,不知道選給她送來的人會是一個多麽殘酷的過程,這些她從來沒打聽過,小六這孩子能被選出來也自有他過人之處,所以她也從沒看輕過他。
霍時英再回頭在小六身上來回掃了一眼問:“我昨晚上讓你準備的東西呐?”
小六慌忙着從後腰抽出一疊整齊的布捧到眼前:“回都尉,準備好了。”
霍時英滿意的點點頭:“嗯,收好了,等會,什麽時候看見我把刀抽出來了,你就把它舉起來,聽見了嗎?”
“是。”小六躬身回道。霍時英回頭看向前方再沒理他。
辰時,前方傳來“嗚嗚”的号角。盧龍寨的城頭戰鼓緩緩擂動,霍時英輕輕撥轉面前的沙漏,死戰終于開始了。
盧龍寨的地面上猛然響起了排山倒海的馬蹄聲,羌人的軍隊如黑色的潮水,奔湧而來,牛角号“嗚嗚 ”的吹響,羌人展開陣型,弓弩兵和騎射兵開始向前推進,突擊步兵每十人一組,攜帶八丈長的蹬城梯,每個蹬城梯後面還有二十人的突擊小隊,這些小隊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持盾,個個面容兇煞,“殺!”千人發出巨大的吼聲,呼嘯着沖向盧龍寨。
盧龍寨的城頭,弓箭手舉箭上肩,羌族士兵逐漸接近射程範圍,馮峥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吼:“上盾,射!”
兩方陣營同時飛出兩片黑雲,箭支撕裂空氣發出凄厲尖銳的叫聲,盧龍寨這邊的箭陣有壓倒性的優勢,箭支落下,羌人那邊雖也有盾牌防護但他們防護不了全身,有人應身落馬,盧龍寨這邊也有“噗噗”的箭支落地上,大多射在了盾牌上或者射在城牆上被擋了回去。
前方城下,羌人還在繼續推進,更多的人進入射程範圍内,城牆上的弓箭手,兩對交替,一刻不停的往下射擊。
羌人悍勇,前仆後繼,關隘處還有源源不斷的兵馬補充過來,他們像蝗蟲一般,大面積不知力竭一般向盧龍寨撲來。
辰時三刻,終于有羌族一對士兵撲到城下,第一架蹬城梯架上了盧龍寨的城頭,盧龍寨的前方戰場,布滿兵勇,黑壓壓的,到處都是,馮峥立身高呼:“上鋼弩!”
三面城牆上五十台鋼弩發出“咔咔”的聲響,同時離弦而出巨大的嗡鳴聲貫徹耳膜,一丈多長的巨大箭支夾裹着勁風一箭能把人和馬一起釘在地上,射在人身上可以連着射穿幾個,有巨大的威懾力,羌人的攻擊在巨努下緩了一緩,盧龍寨伸出長勾掀翻了搭在牆垛上的雲梯。
戰場下如同一個巨大的絞肉機,黑血滲透地下三尺,這種攻城戰其實就是消耗戰,敵我差距至少要一比十才能勉強拿下一座城池,羌人依然前仆後繼,無數的人沖到城下,又被箭陣射殺。
盧龍寨這邊的傷亡并不大,到現在霍時英身後的要塞廣場上還有一千士兵沒有投入戰鬥。
霍時英知道,以羌人這種攻擊方式,她這邊補給充足支撐到晚上甚至明日破曉都應該可以,但是真要打到那個時候就真的是死戰了,以盧龍寨這幫的官兵是一定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的。但她不能這麽打,她舍不得這幫兵,這幫兵别看隻有兩千人,卻是百戰之兵,這次羌人舉全國之力來犯,這裏絕不是主要的戰場,對兩個國家來說,将是一場長期的,戰線極長的戰争。
整個燕朝疆土遼闊,廣闊的内陸百年來未經過戰争,各個州府的兵馬平時鎮壓個山匪流寇還行,真正面對羌族正規軍恐怕不堪一擊,她的這些兵留存下來,将來是要打散了安插進真正的朝廷大軍裏面的,以她多年的戰場經驗,哪怕一個盧龍寨這樣的老兵,帶領十個新兵組成的隊伍,一個老兵帶給新兵的戰場經驗,對戰氣魄是多少訓練都難以達到的效果。
巳時,三架雲梯同時搭上盧龍寨的主城牆,下面喊殺聲震天,盧龍寨這邊伸長勾也頂不出去了,下面的人死死的頂着,盧龍寨用箭射殺,他們一個倒下兩個頂上,實在是太多的人了。霍時英面前的沙漏一邊的沙子漏完,她翻轉了一面。
巳時過去一刻,第一個羌族人蹬上盧龍寨的牆垛,來人一身皮革軍服,揮刀砍到一個盾牌兵,大吼着躍下城牆。
霍時英忽然伸手一撈,一把将小小的沙漏抄到手裏,往懷裏一揣,右手豁然抽出腰間的長刀,一躍身翻過城牆,這時三五個羌族士兵已經上到牆垛,她行動間身形大開大合,幾個大步迎着一個剛剛跳下牆垛的羌族士兵,一刀斜砍出去,刀鋒從羌族士兵的肩頭橫穿過整個胸部被劈成了兩半,她看都沒看一眼那個轟然倒下,驚愕的要爆出眼球羌人一眼,上前擠開城頭的弓箭手,朝着下面的戰場喊道:“盧龍寨要求停戰,我方不打了,投降了!”她的聲音如普通的喊話音量,卻帶着綿綿不絕之勢,傳出去幾裏,在吼聲震天的戰場上,壓倒了所有聲音,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每個人在那一瞬間都停頓了片刻,雲梯上還撅着屁股往上爬的羌族人都停了一下,擡頭驚愕的看着上方,盧龍寨這邊也停止了射擊。
瞬間過後果然在盧龍寨的城頭上飄起了一塊白布,盧龍寨這是不打了?那我們還打嗎?幾乎所有剛才還在拼殺的羌族人一起想着。
霍時英站在城頭上繼續喊話:“下方是哪位将領領兵,請到城下說話,我方願意投城。”
城下的戰場上,士兵具是一臉茫然,很多人回頭望向關隘處己方将領戰旗飄揚的地方,一直激昂的沖鋒号角也停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恍惚過去一刻鍾的時間,盧龍寨這邊衛放帶着一隊士兵貓腰在城樓各處牆根下碼放幹柴,倒上桐油,連那五十架鋼弩也被澆了個透。城頭下忽然忽然一陣兵馬嘶揚,人群蠕動散出一條通路,一高頭大馬托着一個人向這邊疾馳而來。
來人身材肥碩高壯,臉蓄蠻須,頭上糾結着一根羌人古怪的發辮,這人到了城頭下向着城樓上的霍時英高聲喊道:“霍時英,你要投降?胡扯吧,老子不信你。”
霍時英站在城頭緩聲道:“烏泰利,我就知道是你,往年你們族裏遇到災年,我年年撥糧救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現在到來打我,你也好意思?你可知,每年給你的糧食都是我盧龍寨官兵口裏省出的口糧?你現在卻舉刀來砍殺他們,你良心何在?”
城下那大漢,似乎被說得不好意思了,他紅着連撓撓頭皮向着霍時英說:“霍時英,不是老子沒良心,你也是當兵的,你們的皇帝讓你開關出來殺我們你能不殺嗎?”
那大漢抖着馬缰又往城牆邊靠近一些,仰着臉問:“霍時英你說你投降,真的,假的?我怎麽就那麽不相信你霍時英是能投降的人呐?”
霍時英在城頭輕笑:“爲什麽我就不能投降?我一介女流鎮守邊關十多年,回鄉無望,朝中也無我等女流之輩立足之地,此次你們大舉來進,你們的族人,鐵騎蓄勢百年,而中原剛剛經過西疆大戰,又連着兩年柳州,梧州,沖州大旱,三洲連着兩年幾乎顆粒無收,各地叛軍蠢蠢欲動,中原朝廷經曆西疆十年大戰,又連着兩年幹旱,内憂外患,一直沒有休養生息過來,你們鐵騎一下可直取涼州一路向南,至少可以和中原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我盧龍寨兩千士兵,後無援軍,上峰命令我們死戰到底,但這些兵是我一手帶起來的,我舍不得,也不願就此埋骨他鄉,朝廷如此薄待我們,不如早早的降了,我也好在你們朝中謀個官位,保我将士平安。”
霍時英這邊說着,一隻手背到身後搖了搖,從側翼城牆上扯下來的盧齊看見了,悄悄的後撤下了城牆,來到廣場上的一千士兵中間,不一會隊伍裏一陣波動,排列站立的各隊士兵全部脫下身上的軍服,投入廣場中央,有士兵上來澆上桐油,片刻之後盧齊就領着這幫兵,悉悉索索的退出盧龍寨,撒丫子往嘉定關跑去了。
這邊城頭還在喊話,烏泰利扯着喉嚨跟霍時英喊:“霍時英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要投城,我王絕對會優待,但我還是不安啊,你守了盧龍寨這麽多年,說降就降了不像你的風格。而且你若真要降我王庭,爲何昨日又會燒山,殺盡我兩萬前鋒。”
霍時英道:“昨日盧龍寨城内有嘉定關的督軍,我們唯有死戰,今日那狗官見你們的大軍就要攻上城頭,剛吓跑了,我這才能帶軍投誠,你若不信我現在城頭的士兵就可以盡數撤去,隻請你禀報你王,如接受我投誠,我立刻親自開城門,迎你大軍入關。”
說話間霍時英舉手向後一揮,城頭的矗立的士兵果然“乒乒乓乓”的放下手裏的兵器,紛紛後撤,走下城頭,片刻的功夫盧龍寨城頭蕭瑟,唯剩下霍時英身邊孤零零站着的幾個人。秦爺混在撤下去的士兵中,挨挨擠擠的擠到霍時英身邊,霍時英身後的六個護衛也沒攔他。
等城頭的兵全部撤下,霍時英又對城下道:“烏泰利,這樣你可信我?”
城下的烏泰利又撓撓頭皮,似乎想了一下說:“行,我就信你。”說完他吩咐身邊一個傳令兵,騎馬飛奔而去。
這邊馮峥也帶領撤下來的兵,在廣場脫了軍服,往嘉定關飛速撤退而去。
城下的烏泰利見盧龍寨城頭撤了個幹幹淨淨,稍稍放松警惕,他和霍時英打了多年交道,和霍時英打過,霍時英也确實給他放過幾次糧,關系對立,卻也相互熟悉,他開始跟霍時英胡扯起來:“霍時英,回來你投誠了,我看你也别謀什麽官職了,你個女人二十多歲了還不嫁人,我們羌人不在乎女人的長相,我敬重你,重禮聘你做我夫人如何,你手下的兵我也定會善待,你看如何。”
他這話一說完,霍時英身後就傳來一陣磨牙聲,剛剛擠到霍時英身邊秦爺終于忍不住了,扯着喉嚨喊道:“烏泰利,你要不要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樣,想娶我們都尉,做夢呐?”
霍時英胳膊肘頂了一下秦爺,意思讓他閉嘴,她向下高聲道:“我霍時英生平最敬重威武有膽氣之人,烏将軍率兵橫刀渭水江畔之日,我霍時英定掃榻相迎。”
霍時英話音落地,城下的烏泰利哈哈狂笑:“霍時英你今日之言可要守信,我烏泰利橫刀渭水江邊之時,定重金迎你進門。”
城頭上秦爺一臉憋屈樣問霍時英:“你瘋了,這樣的話你也敢說,這話傳回朝廷那是有損國體,名聲不好啊。”
霍時英轉頭特别鄭重其事的先問了秦爺一句:“我長得不好看嗎?”秦爺飛速的瞄了她一眼,霍時英一張面孔英武堂堂,他立刻轉開臉飛快的說了聲:“好看。”
霍時英自動忽略掉他的心虛,滿不在乎的說:“我說就說了呗,誰還會去告啊,你啊?還是衛放啊?”衛放倒完桐油正縮在牆根處,衆人望向他,他把臉扭到一邊看着牆角不說話。
羌人那邊這時又從後軍中飛奔來一騎。馬上的人,身材魁梧,古銅色的肌膚,相貌堂堂,就是臉色嚴肅陰沉,和馮峥有的一拼,來人駕馬來到陣前對霍時英喊話:“霍都尉,你若投誠就速速開城門迎我大軍入内,我王許諾你,大軍入城之時你就是我族的千戶,所有盧龍寨的官兵一律不殺繼續歸你帳下。”
霍時英站在城頭微笑,搖搖一抱拳道:“多謝,我這就親自去給你們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