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告訴她,他不會再見她,她與應氏自從不應再有牽扯。
立在應氏大宅的門口,君辭牽着阿馳回首,白牆黛瓦,磚雕疊砌,肅穆莊嚴,一切都如當日驟然知曉婚約時,随着阿耶來此一般巍峨聳立。
而今宅院内再也不會有一個人使得她忐忑與牽挂。
翻身上馬,她揚鞭疾馳,火紅的身影沿着飄垂的柳樹遠去。
“大丞相,應九郎必然詐死!”周氏的将領已經回到周府,謙卑而又畏懼地跪在周榮面前。
周榮一身玄色長袍,立在兩樽棺椁前,雙手負在身後,虛握的指尖收攏,骨節間噼啪作響。
他一生戎馬,親族傷亡不少,多是馬革裹屍,英魂歸戰場,死亦壯烈!
四個兒郎,僅僅半年的光陰,喪三子。
幼子逝去的悲傷猶在,三子與兒子接連身亡,對他無疑是極大的打擊,如今身邊隻有長子這根獨苗。
隻要想到兒子與三子的死因,周榮就恨不得将應無臣與君辭抽筋挖骨!
他圍了甘陵主城,逼迫應氏,應無臣卻釜底抽薪,坐等怨聲載道之際,喋血自刎,周氏的名聲再一次一落千丈……
“阿耶,應氏太猖狂,我們不可再忍讓!”周成文眼中殺意與恨意交織。
周榮深吸一口氣,微微擡颚:“大郎,這一局,我們棋差一着,輸了。”
周成文不明白周榮的深意,卻也能聽出周榮不會再對應氏出手,滿心的不甘,眸底充血:“阿耶,他們殺了二弟與三弟!”
心口一痛,周榮閉了閉眼,克制住胳膊的抽搐,顫抖着擡手扶上棺椁,話音也染上悲怆:“阿耶知道,阿耶不會忘記。”
“阿耶……”周成文語調哽咽,觸及到父親突然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由大恸,不忍再逼迫父親,咬了咬牙道:“阿耶,動不了應氏,難道還要放過君氏麽!”
指尖輕輕拂過棺椁,周榮沿着棺椁走了一圈,最後站在兩樽棺椁中間面對着周成文:“君氏……隻怕也動不得……”
周成文不明白,再多的疑問卻也沒有問出口。
翌日,周成文就知道爲何周榮說輸了,明知道應無臣不可能真死,卻沒有派人去應氏将應無臣揪出來,撕開應氏的虛僞面容。
大朝會上,一夜之間來自于各處彈劾周榮的文書堆滿了元猷的案牍,周榮以家有喪事爲由沒有來上朝,但周氏的眼線将一切如數轉達。
朝中一半人稱病,各郡更是齊齊發難,明着向朝廷求助,實則向周榮施壓。
北鎮高氏更是不放過這個機會,大張旗鼓寫了悼文遞到應氏,對應九郎悼念,字字句句都在含沙射影周氏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的分明是他們!”周成文氣得面紅耳赤。
“你現在明白‘世家天下’是何意了麽?”周榮不喜不怒,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阿耶,我們便要被他們這般欺辱?”周成文自出生起就未曾這般憋屈過。
“當年爲父誅殺朝中官員兩千餘人,人人都道爲父是爲樹立威信,震懾百官……”周榮語氣平靜,“實則……”
實則什麽?
周榮未曾明言,答案卻不言而喻。
他不否認有雷霆震懾之意,究其根本,卻是想借此一舉掙破世家這道密密交織的網!
三公九卿,五成出自世家,另外五成有四成求學于世家,還有一層半數是世家的乘龍快婿,生下的小半是可憐的皇族宗親。
隻有軍中才有寒門子弟。
不惜背上嗜殺之名,原以爲他真的打破了世家掌權的桎梏,待他直取應氏換來迎頭一擊,才明白世家之根無可撼動。
應無臣,應氏嫡出兒郎,被他活活逼死,這是狠狠一巴掌掌掴在世家的臉面上。
無論世家之間内裏有多少龃龉,他們都不會坐視有人如此明目張膽不将他們放在眼裏。
他以緝兇之名強圍甘陵城,今日北朝世家将以力所不及之名,放任各地紛亂。
“這又不是我周氏的江山,他們要禍亂便由着他們霍亂!”周成文氣不順怒喝。
周榮看着氣得失了理智的兒子,滿眼疲憊。
他若不管,元猷便會親自去管,元猷要想管,就得從他手裏奪權,這是正大光明的機會。
他也好,皇族也罷,都掙不開世家的束縛。
周榮自然不能放權,這個殘局他不得不出面收拾,這是世家給他的選擇,要麽把權柄還給君主,要麽就站出來平息怒火。
周榮沒有和世家比耐心,他深知有元猷在旁虎視眈眈,他比不起。
周氏的名聲因着應無臣自戕而一落千丈,他不願雪上加霜,并未等到事态惡化,就親自帶了禮尋到了颍川尉氏做中間人,将各大世家的朗主約出來。
無人知曉這一場會面周榮割舍了什麽,隻知道應朗主與周榮握手言和,彼此不再提及仇怨。
周氏也沒有再就此事針對君辭。
“阿辭,你看,這就是世家天下。”事情塵埃落地,君勀忍不住對女兒輕歎一聲。
君辭擡眸,目之所及,皓日長空,沉默無言。
這也是君辭第一次深刻領略到“世家”到底是怎樣的龐然大物。
亦是此時此刻,君辭明白了應無臣爲何要早早抽身。
他若再留于應氏,将會是下一個元猷。
“阿耶,您說……陛下……”還能有重振君威的一日麽?
她一直以爲元猷最大的轄制是周榮,現在才明白周榮隻是一個坎,周榮之後是溝壑一般的世家。
女兒沒有問出口,但君勀卻能猜到她心中所思,幾不可見搖首:“阿辭,皇族的衰落,由應氏退出朝堂而始。”
這些年周榮能如日中天,固然有其是一方枭雄之能的緣故,更多卻是世家的樂見其成或……推波助瀾。
從皇族對應氏下手的那一刻起,世家就感受到了皇族的不容。
在世家眼裏,這就必須以改朝換代來終止。
沒有周氏也會有旁人。
“周氏通過了世家的考驗,日後你必要避其鋒芒。”君勀擔憂地看着一腔熱血的女兒。
應無臣的離去,周榮的低頭,這是得到了世家的歡心,隻怕要開始爲周氏吞食元氏大開方便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