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五日,永甯皇帝出殡,身後無一子嗣,帝後披孝送之,一身哀傷悲絕之氣。
春日陰雨連綿,下起來就是沒完沒了,天邊陰雲密布,亮白的天空被層層烏雲阻隔,仿佛被蒙了一塊黑布,令整個皇城變得晦暗難明。
禦書房,南宮晔面對着堆積如山的政務,雖處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但心情卻莫名的有些煩躁。近來發生了太多的事,冷意潇和莫殘歌至今生死未蔔,如陌的父母下落不明,他們翻遍了整座皇宮,都沒能找到他們二人,隻是聽說是袁笙當日夜裏帶走了他們二人,至于被囚禁在何處,所有人都說不知道。于是他們在所屬皇家之地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連陵園都不放過,但至今仍無消息。
如陌感染了風寒,已卧床三日。她表面上看起來和從前一般無二,但那強裝的笑容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她總是在看着他的時候,思緒不知飄向了何處。
金國初降于封國,有太多的事物都需要他親自處理,因此,他白日處理政事,安撫民心,夜裏陪伴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實在困了,就和衣在她身邊躺上一會兒。數日來,他們兩人說過的話很有限。他知道她其實并不想多說,但她又不想讓他擔心,所以極力将她所有悲傷都壓在了心底,一個人承受。他看着很心疼,卻又無奈,隻希望王兄盡快到來,他好有足夠的時間陪着她,就算不說話,能一直陪着她也好。
金翎的死,她心裏難受,需要時間愈合,他能理解,也可以等,等她慢慢的好起來,等她願意将心中的傷痛向他傾訴,讓他與她一同承擔。他怎麽樣都沒關系,隻希望她不要因此傷了自己的身子。
人有的時候,過于重感情,也不是什麽太好的事。
外頭的雨還在不停的下着,屋檐落下的雨點在狂風的卷帶下,一下一下,打上做工精細的雕花窗棂,時輕時重,時緩時急,宛如大自然演奏而出的一首帶有憂傷曲調的音樂,動人心弦。
室内門窗半掩,他透過微合的縫隙望向窗外陰暗的天色,濃眉緊皺,淡淡的愁緒隐藏在糾結的眉心之内,鳳眸淩厲,偶爾流瀉出一絲細微的疲憊,轉瞬又被掩藏在眼底深處,他微微擡手,用指尖揉了揉有些發麻的太陽穴,眼角瞟了眼被他推往一旁早已冰涼的飯菜,幾不可聞的輕歎了口氣,捧起碗便大口吃了起來。
守在門口的内監連忙走了進來,小心翼翼的請示,“王爺,膳食已經涼了,奴才這就去吩咐禦膳房重新……”
“不必。”南宮晔不等他說完,便漠聲打斷,看也沒看他一眼,快速的将冷飯冷菜一個勁的往嘴裏扒,不消片刻,碗裏的飯和最面前的一盤菜已經一掃而空。這哪裏是享用啊,純粹隻是爲填飽肚子不得不做的一件事而已。
他面無表情的放下碗筷,接過内監遞過來的布巾,胡亂的擦了嘴,便站起身大步往門外走去。這個時間,他該去看望她了。
悠遠綿長的雨絲,仿佛是上天想要碰觸大地而落下的眼淚,在地上形成一條條蜿蜒的長線,似是訴說着天與地之間的無盡愛戀。清寂的風拂過他耳邊的發絲,揚起一道銀白的弧,在冷雨中落下來,貼上他愈加消瘦的面頰。
身後的内監忙上前來爲他撐傘,他冷冷的揮了揮手,腳下半步不停,徑直朝着永言宮而去。
九曲回廊盡頭,永言宮寝宮門外,易語端着一個空藥碗,從寝宮内步出,一擡眼便看到雨中一名男子疾步而行,仿佛在和時間角逐,他被雨水浸濕的黑衣緊緊貼在精壯的身軀,勾畫出一抹堅毅的線條,垂落眼前的發絲凝結成一縷,睫毛濃密,末端挂着一滴水珠欲落不落,映着眼角處的一縷銀絲,透出幾許悲涼的味道。
易語明媚的面容憂色滿布,忙迎了上去,伸手遞給他一個帕子,帶着幾分責怪幾分心疼,道:“三哥,你怎麽又不打傘啊?萬一你也感染了風寒可怎麽辦?”
南宮晔随手抓起帕子,簡單抹了把臉,對她每次都是同樣的話不予回應,看了眼她手中的碗,“她喝完藥了?”
易語道:“恩,喝完了,剛睡下。”
南宮晔點頭,錯身邁進了這間裝飾奢華,專屬于金國最高權力的女子的寝宮,分隔裏外間的珍珠簾在他進來時帶入的一縷涼風中微微擺動,相互碰撞,發出細微的清脆之聲。他腳步極輕極緩,生怕一不小心會吵到床上安睡的女子。
女子安靜的躺在雕花大床上,黛眉輕蹙,雙眸緊閉,面色微微有些蒼白,隐有悲意凝在唇角。他不自覺的擡手,想替她撫平悲傷,卻舉到半空突然停住,想到自己的手還帶有雨水的寒涼,便收了回來,微微張開的修長手指漸漸的收攏,握住,慢慢垂下。他緊抿着唇,鳳眸中充斥着濃烈的憂傷與心疼,望着床上女子緊閉的雙眼睫毛微微顫了一顫,他眸光黯然,唇輕輕蠕動,終是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在床邊的精緻小凳上坐了。
如陌知道他來了,但她沒有睜開眼睛,心中有些亂。這些日子,她隻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一幅仿佛印在她心底永不褪色的血色清晰畫面,一支利箭穿透男子的心髒,男子緩緩的轉身,用無比深情的目光訴說着他無盡的愛戀,他大口的噴血,然後張開雙臂笑着仰躺下去。他總是笑着,可他的眼神卻有着那麽深厚那麽濃重的蒼涼之感。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不管她如何努力,就是陷在那樣一個畫面裏,怎麽都走不出來。自責、愧疚、不安、悲痛……她習慣了心裏難受的時候不想說話,躲在自己的世界裏。可她現在已經不是從前了,她不再是一個人,她有了相愛的男子,她痛苦,他也會跟着痛苦,她很明白,無論她如何掩飾,他都不可能察覺不到。
她閉着眼睛,在心裏反複咀嚼着齊澈早晨說過的一句話:“死者已矣,可以懷念,但若是一味沉淪在悲傷痛苦之中,便是在傷害你身邊還活着的人。”
春雨如絲,連綿不絕,室内的空氣蔓延着潮濕的氣息,逐漸的滲進了心底,大片的暈染着心頭的愁緒。南宮晔靜坐了小半個時辰,想着該回禦書房處理政務了,卻不願起身,就想一直這麽陪着她。這幾日,他心裏總有些隐隐的不安,感覺他們之間似乎永遠也找不到出路。金翎活着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有擔心過,可是如今,他卻忽然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理解她,心疼她,可他不知道,活着的人要怎麽才能争得過死去的人?就連他都無法忘記金翎死去的一幕,她又如何能夠忘記?
有一種情,不會随着人的死亡而淡去,反而會在時光的流逝中愈加的清晰,得已永存于心。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幽遠而深邃,仿佛被雲霧遮蔽的茫茫蒼穹,怎麽望也望不到盡頭。如陌眼簾輕動,雙目睜開,看到的是一個清遠孤寂的背影,散發着淡淡的憂傷,她心中一疼,用軟軟糯糯的聲音輕輕喚道:“晔。”
南宮晔身子一僵,轉過頭來,眼裏的彷徨傷感全都不見,隻餘下濃濃深情自心底溢出,爬上眼角眉梢,一抹溫柔的笑,蕩在嘴角,“陌兒,你醒了。”這是幾日來他白日裏來看望她,她第一次睜開眼睛主動喚他,不由得心頭綿軟,微微的雀躍。見她坐起身,他連忙折回,拿過軟枕墊在她身後,再幫她拉高被子,生怕再沾染了寒氣。
醒了?如陌苦澀一笑,這樣的他,怎會不讓她疼的這般窩心呢,她不信他會不知道她一直都是醒着的。她伸手去握他的手,觸手一片冰涼,她微微一怔,一把摸上他仍泛着潮意的衣袍,驚道:“晔,你……你淋雨了?怎麽衣服這麽潮?”
南宮晔随口道:“沒事,一會兒就幹了。”
如陌抿着唇,定定的望着她,泛着責備的目光滿是心疼,還有一絲薄怒之氣。南宮晔見她不高興了,連忙揚唇一笑道:“我這就去換身衣裳。”
“去泡個熱水澡吧,驅一驅寒氣。”她面色柔和,淡淡的笑着說。
南宮晔本想說他有神功護體,這點寒氣還奈何不了他,但看她笑容溫暖,眼神堅定,不再像之前數日裏的那樣隻有僞裝的笑容,這一刻,她的眼中隻有對他的擔憂和關懷。他不自覺的點了頭,眸光清亮,步伐也變得不再那麽沉重,笑着應了聲,轉身朝着浴房方向走去。心道,難得她今日主動開口,他就依了她,然後陪她半日,大不了晚上再處理政務。
如陌望着他離去的方向,有一絲絲的酸澀攀上心頭,也許齊澈說得是對的。她隻顧着爲金翎的死而悲痛,卻忽略了南宮晔心裏的感受。一直以來,她都習慣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心裏,不喜與人傾訴,理所當然的認爲她的愛人應該懂她,相信她,理解她,并支持她所做的一切,事實上,自從隐香淵之後,南宮晔也确實是如此,甚至做得更好。
她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爲她改變了很多,學會了隐忍,包容,理解,接受,他一直在爲她努力的改變着,可她卻仍然停留在原地,等着别人慢慢的靠近她,适應她,她渴求他人的溫暖,希翼别人的理解,而她自己卻吝于給予,習慣了獨自承擔,什麽都不願說出來。這樣的她,隻會讓愛着她的人心裏很苦吧。也許,她應該學會放開,金翎不是說了麽,希望她幸福!若一味的沉浸在過往的悲痛當中,又何來的幸福可言,不如,珍惜眼前,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身子放松,靠在軟枕上,環視着這間母親住了九年的奢華寝宮,思緒潮湧。她并不擔心父親的安危,她相信金翎應該不會太爲難他們,她隻是想知道母親究竟還在不在人世,雖然希望如此渺茫,但一日不确定,她便有一日的希翼。還有哥哥和殘歌,如果他們都能活着,那該多好!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感覺真的好累。好想找到他們,然後和南宮晔一起回隐香淵,過着與世無争的生活。
她的目光透過潔白的窗紙,望向遙遠的天際,年輕的面龐染上曆經世事滄桑的疲憊,遮掩了一抹幾不可察的期盼和向往之色。輕輕瞌上眼,這一刻,她什麽都不想去想,過去的,未來的,都順其自然吧。人生一世,短短數十年,不懂得在适當的時候放開,便隻能一生被囚困在自己爲自己編織的束縛當中,苦了自己,也苦了他人。
桌案的香爐之内,靜靜的燃着珍貴的香料,寥寥的煙霧,升騰缭繞,在不知從何處鑽進來的一縷微風中如撥開的雲霧般輕輕的飄散于空。她閉眼假寐,面容漸漸變得甯靜而安詳。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淡淡的很好聞的清爽味道竄入鼻孔,令人精神一振,她緩緩睜開雙目。
南宮晔沐浴之後,帶着一身爽朗氣息來到她面前。黑色繡有暗紋的寬松錦袍,一看便知手感滑膩,質地頂好,襯得他身材修長,整個人一掃連日的疲憊,豐神俊朗。中間一根墨色錦帶松松的系着,斜跨腰間,有幾分邪魅之感。領口微微敞開,在他彎身落座之時,她的目光正對着的是他露出的大片的結實胸膛,蜜色的緊實肌膚,诠釋着一個男子健碩的體魄,發間落下的水珠滴在他敞露的胸前,閃爍着誘人的光澤。
不知爲什麽,她的腦海中一下就就閃現出曾經竹屋裏的一幕,想起在失憶的那段日子裏,自己無數次的主動親近,還因爲他的不主動而悶悶不樂,那個時候,她那樣單純而迫切的想要讓自己成爲他的女人,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将這個男子打上她的印記,讓他永遠無法逃離。她忽然開始懷疑,那個時刻想要引誘他的小女人,真的是她嗎?怎麽會那樣大膽?如今隻是想一想,便覺得丢人!
南宮晔停下擦拭頭發的動作,見她思緒飄遠似是沉浸在回憶當中,美眸中劃過羞惱的神色,絕美的面容一陣青一陣白,又浮現出淡淡的不大自然的紅暈。他輕挑眉梢,狹長的鳳眸眨了兩下,不解的輕聲喚道:“陌兒?你在想什麽?”
“啊?”如陌聽到他的問話,微微一驚,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連忙收回目光,不知怎麽就說了句:“晔,你是不是該回去處理政事了?”說完她就後悔了,這不明擺着趕他走嗎,果然,南宮晔垂了眼眸,眸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手中擦拭長發的浴巾被捏得死緊。
室内一片寂靜,兩人都不做聲,過了好一會兒,南宮晔才淡淡的說了句:“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陪你。”
如陌見他轉身欲走,知他是誤會了,不覺心中一緊,忙道:“晔,我不是那個意思……”說着便伸手去拉他,誰知錦衣太滑,手上隻抓住那本就系的很松的腰帶,在兩人的拉力下,輕輕一扯,錦帶松開,一頭握在她手上,另一頭很幹脆的滑落在地。
這……這是什麽情景?!
寬敞的寝宮之内,女子手中握着男子的腰帶,男子衣袍大敞,露出整個結實的胸膛,練武之人獨有的健碩胸肌,映在她墨色瞳孔中泛着健康的光澤,極盡魅惑,下身白色的絲質底褲之下,緊實有力的修長雙腿隐約可見。
她的大腦有片刻的停頓,睜大了眼睛就那樣直勾勾的望着他,待反應過來時,面上騰地一紅,如火燒般的發燙,直紅到耳根深處。她直覺甩開手中抓住的那根錦帶,不禁腹诽:真是的,把腰帶系那麽松做什麽?!
她皺緊了眉頭,臉色尴尬的扭過頭去,懊惱的對着一壁白牆。雖然兩個人有過肌膚之親,但是像這樣大白天的敞開衣服相對絕對是頭一回,而且還是她親手解的腰帶。
南宮晔似乎還在怔愣,沒搞清楚狀況,她方才是想挽留他?還說:不是那個意思?他努力的去理解這句話,她是在向他解釋嗎?她是那種無論做任何事都不會主動向别人解釋的人,如今竟也會開口向他解釋!南宮晔眸光遽亮,許久以來積聚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
他看了眼敞露的胸口,彎腰撿起被她扔在地上的錦帶,轉身見床上的女子背對着他,一側的耳根泛着可疑的紅暈,不禁心情大好,大步跨過雕有祥雲圖案的圓凳,直接坐到床邊,一手撐在床上,往裏探過頭望着她,磁性的嗓音低低的笑出聲,試探的口氣拖長了音,輕輕的喚着:“陌兒——?”
如陌轉眸瞪他一眼,這回是真的下了逐客令,“不是要去處理政務嗎?怎麽還不去?天都黑了!”今日的天一直都是黑的,就沒怎麽亮過!
南宮晔扳過她的肩,笑望着她的眼睛,輕聲道:“今日不去了,就在這兒陪着你。”
許多事情一旦想開了,心情真的會變得不一樣,他能留下陪她,她心裏還是歡喜的,瞟了眼他仍舊敞着的胸膛,紅着臉說:“那……你先把腰帶系上。”說完她連忙又補了一句:“免得着了涼。”
南宮晔嘴角上揚,低聲笑着,倒也聽話,三兩下就系好了錦帶,随後一把攬過她的身子,就緊緊的将她抱在了懷裏。
如陌很是乖巧的靠在他堅實的胸膛,聽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在她的頭頂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像是一顆懸了很久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她雙眼一澀,“晔,這些日子……對不起!”
南宮晔心頭綿軟,修長的手臂圈緊了她,揉了揉那如錦緞般光滑的發絲,寵溺的笑容一如隐香淵的那些日子,輕輕的吐出兩個字:“傻瓜!”
包含了太多感情的短短二字,勝卻了世間千言萬語,聽得她直想哭。伸手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溫暖的懷裏,蹭了蹭。本是細微的平常動作,但在她做來,卻令兩人仿佛回到了曾經的那些日子,心軟成一團。南宮晔的目光如同三月的春水,柔和的溫情蕩漾,他低下頭在她額頭發間落下溫柔的一吻,笑得無比滿足。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