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陌眸光凜冽,沉聲道:“退下。”她的話,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易語微怔,不由自主的就聽了話,欲拉着齊澈和南宮晔往後退。南宮晔紋絲不動,易語在他耳邊小聲急道:“三哥,你要惹如陌生氣嗎?”
南宮晔轉頭望她,堅定輕道:“就算會惹惱她,我也要站在她的身邊,與她共同進退。”易語心底一顫,不自覺的松了手。
如陌銳利的目光直視金翎,這一刻,她不能再當他是那個救她于危難而百般回護的男子。無論是誰,若要傷害她愛的人,那他,就是她的敵人。
她雙眉緊蹙,緩緩擡起雙手,在眼前交疊,纖纖十指張開,一股強大的内勁之氣自指尖迅速擴展開來,如同遽然升騰而起的帶着濃烈殺氣的霧霭,籠罩在他們的周圍,形成一道無形的堅盾,将所有的敵人阻隔在外。
女子的雙眼漸漸泛紅,瞳孔之中閃爍着嗜血的光芒,滿頭青絲随着内力的增強,蓦地四散飛揚而起,每一根都帶着蕭殺的氣息,如同閃耀着寒光的利刃,渴望着刺穿敵人的心髒。
院牆一角光秃樹枝上的積雪,因内力的震蕩滑落在樹下禁衛軍們的後頸,令他們身子不禁一抖,冰冷之氣瞬間滲透了肌膚,傳遞到四肢百骸。他們的眼中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懼意,心頭一顫,手中的武器不自覺的握得更緊。
寒風刮面,凜冽得似利箭劃破長空,地上銀色冰雪陡然間飄揚飛起,仿佛在頃刻間被注入了生命,成爲女子的殺人利器。
死亡的氣息,遽然濃郁,曼延在人們的心底,是沉重的壓抑之感。
幽暗的小院内外,承載着萬人的呼吸,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林統領心中震撼,臉上微微變色,想不到太子妃如此年輕竟然有着如此強大修爲,當真是令人難以想象。雖然他并不知天一神功的厲害,但是,單憑着對那道仿佛貫注了萬千力量的内勁之氣的感知,也明白了若是被她以全力推出,隻怕這裏的人,一個也活不了。見此情景他連忙上前,對着金翎,單膝跪倒懇求道:“太子殿下,您有傷在身,不可留在此地久留,還是将這裏交給臣……”
他修長的手指在明黃衣袖的映襯下青白色未退,顯然是方才緊攥過的痕迹。清俊的面容,卻平靜無波,雙眸略帶恍惚的望着眼前似是來自地獄的幽冥羅刹,那帶着滿身煞氣的女子,真的是他所認識的如仙子一般的如陌?也許,這才是統領百年神秘底下宮殿的魔宮宮主的真實面目。
天一神功,集天地之靈氣,可令自然中的一切爲其利器,殺人于無形。若修煉至頂層,全力發功之時,天地風雲色變,數十丈之内,将會被夷爲平地,而發功之人,自己也會身受重傷。
他曾用性命拼死相護的那個女子,此時正全力催動内功,帶着不顧一切的決然,不顧自身的安危,隻爲保護另一個男人,對付的,卻是他——金翎。
他自嘲的笑了起來,眉梢眼角都染上凄涼,目光卻堅定無比,腳下不退反進,一步步走向如陌,欲阻止她這種等同于自殘的行爲。他不能允許,他金翎以性命相護的女子,竟然爲救另一個男人,如此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林統領大驚,急忙上前攔阻他,他眼光冷冷一撇,林統領立時停手,金翎依然堅定朝着那女子的方向走近。
烏雲飛速攏聚,遮天蔽月。冰雪漫天飛舞,寒氣籠罩,刺人心骨。
南宮晔望着半空中越聚越多的雪,天地間變得晦暗一片,他心中驚駭至極,臉色大變,慌忙出聲阻止道:“陌兒,停手,快停手!”即便是同生同死,他也不要她傷在他的前頭。
如陌對他的阻止,仿如未聞,她一心隻想逼迫金翎離開。然而,金翎卻在一步一步的靠近她,令她的身子不自覺的輕顫,心中開始有些慌亂。以金翎此時的身體狀況,絕對抵不住她強大的内勁,若她真的将這内力打了出去,隻怕他,難有活命的機會。
“金翎,你站住!”她大聲喝止,她不想傷害他,一點都不想,但是,她卻不得不這麽做,她不能給他機會傷害南宮晔,哪怕是一點點的可能,都不行。“金翎,帶着你的人離開這裏,否則,别怪我手下無情。”
金翎唇角的自嘲參雜了一絲苦澀,笑着道:“如陌,我離宮之時,聽聞冷将軍心疾發作,我怕宮裏人多嘈雜,不利于醫治,便吩咐人帶他們換了個安靜的地方。”
如陌面色陡變,心中一驚,他這是什麽意思?拿她的爹娘來威脅她?雙眉緊蹙,咬了咬唇,顫聲道:“你想學你的父皇嗎?”
金翎眸光微變,痛意遽生,看住她的雙眼,“我不是父皇,你也不是皇後。所以,我們不會同他們一樣,以那樣的悲劇收場。”
他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不錯,她确實不是她的母親,所以她做不到爲了愛情,置親人于不顧,可是,他忘了,她也不像當年的母親那般,隻能任人宰割,毫無反擊之力。
她漸漸的收了内力,狂風驟停,冰雪回歸大地,天地間又是一片肅靜。
天邊烏雲漸散,露出半邊殘月,冷光普照,寒涼入心。
就在衆人松了一口氣的時候,那名女子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把長劍,而那鋒利的劍尖,正對準了太子的喉嚨,隻隔了三寸的距離不到。吸氣聲遽起,緊張的望着太子與太子妃二人。
金翎的目光自那閃爍着寒芒的利劍緩緩望向執劍的手,那隻手依舊瑩白如玉,曾緊緊地抓住過他的手,還輕柔的爲他拭去唇邊的血迹,那一刻,她的手那樣的溫暖,如今卻泛着冰冷的光澤。他目光慢慢上移,看到的是她蒼白美麗面容上的冷漠神色。那如畫容顔,曾爲他有過慌亂的表情,那雙美眸,也曾因他受傷而泛紅含淚,有着痛意一閃而過。如今,卻什麽都沒了,隻有一片冰冷和決絕之色。
“讓他們離開!”如陌冷冷說道。
“如果我說不呢?你會殺了我?”他不信,她真的會傷他!
“金翎,你、别、逼、我!”她目中帶了痛意,語氣決然。長劍往前一刺,劍尖便割破了他的肌膚,嫣紅的血,絲絲滲了出來。
金翎的笑益發張揚,可笑容中卻是滿滿的凄涼,他蓦地擡手,一把狠狠握住劍身,呵呵,原來利劍割破身體的痛,遠遠不及噬心之痛。
“太子殿下——”林統領滿目驚駭,急忙上前幾步。
“站住!”如陌大喝道,“你敢過來,我就殺了他。”
林統領駭住,連忙頓住腳步,望着如陌的眼神迸裂出濃濃的怒意,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太子妃,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太子殿下?您忘了,就在三日前,太子殿下他對你以命相護,被鋼針釘在地上,失去了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一個親人。您可知道,太子殿下是以何種心情,拖着重傷的身子跪在皇上的靈柩之前?”
如陌心底一震,手中的劍幾乎握不穩。她咬着唇,看金翎那永遠挂在嘴邊的笑容,帶着濃濃的諷刺和悲涼,他那雙在相識之初常常會笑彎的眼睛,此刻眼底的傷,那般的濃郁,似是一種無聲的指責,控訴着她的殘忍。
鮮紅的血,帶着濕熱的粘膩,染紅了他修長的手指,順着掌心流下,宛如一道蜿蜒的紅線,滑過纏着層層白布的手臂,她眸光一痛,那白布之下,包裹着的便是那個被刺穿的血口,她怎會不記得呢?那日的每一幕,他是如何護着她,如何一次次以自己的身體代她承受穿骨之痛,她都記得那樣清楚,終生都不會忘。
握劍的手,漸漸失去了力道。她怎麽能這樣傷害一個真心待她的男子?可是,不出此下策,又要怎樣保證南宮晔的安全?她不禁轉頭去看南宮晔,隻見他滿面痛惜之色,看向她的眼神中帶着濃烈的愧疚,他不想讓她爲難,因爲他懂她。從金國太子的行爲和眼神,誰都能看出他對陌兒的感情有多深,陌兒是重情之人,她從來都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對她好的人,而這一次,爲了他,她卻親手傷了爲她身受重傷的金國太子,她的心裏一定很不好受。她眼中的掙紮與矛盾讓南宮晔心底湧起無盡的自責,痛恨自己讓陌兒再次面對如此兩難的境況。
如陌望着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男人,心中劇痛,那是一個她賭不起的人,他的命,對她而言,比什麽都重要。
金翎就那麽一直看着她,望進她的眼,卻望不到底。看到她眼中情緒變幻,閃過愧疚,感激,猶豫,再到無可奈何,這種種複雜交纏的神色中,唯獨沒有半分愛意。當她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再轉過頭來望着他的時候,她的眼神之中已摒棄了一切情緒,隻剩下堅定。而他的身子,随着她握緊的劍,再次抵緊他喉嚨的那一刻,褪去了溫暖,心底隻餘下冰涼一片。
金翎空寂的眼神,漸漸的冰冷,唇邊揚起的笑容,卻不減半分。
如陌面對這樣的他,隻覺全身無力,卻仍強自支撐。她隻覺他冰冷的眼神似乎要穿透了她的心髒,将她狠狠地釘到牆上去,這樣的金翎,真的很陌生。她明白不隻傷了他的身,更是傷了他的心,可是,她不能退卻。也好,若是能因此讓他對她死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強迫自己對上他的視線,鎮定了心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帶有任何情緒。“我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他。金翎,對不起了!”
“太子妃,你……”林統領剛怒聲開口,如陌便冷聲打斷道:“林統領,若是今日太子殿下有個三長兩短,你便會成爲整個金國的罪人。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林統領雙眼幾乎冒出火來,暗自權衡輕重後,對着禁衛軍一揮手,恨恨的咬着牙,大聲下令:“放他們走。”
衆禁衛軍得到指令,紛紛往兩邊退去,讓開一條道來。
如陌對南宮晔易語三人沉聲道:“你們快走。到了安全的地方給我來個信。”
易語猶豫道:“可是你……”
如陌斷然道:“不必擔心我,你們快走吧。”
齊澈點頭,不再遲疑,率先出去牽馬。
目前的形勢,他們立刻離開才是最正确的選擇,以金國太子對如陌的在意程度,她應該不會有危險,況且她的武功之高,也無人能傷到她。
南宮晔濃眉緊蹙,眼中似有道不盡的萬語千言。滿心不舍、擔憂、心疼,最終在她堅定的目光中,化作一個明朗的笑容,隻爲讓她心安,而他卻将所有的悲傷都埋在了心底深處。
他不想就這樣走,可是留下,隻能讓金國太子多了要挾的籌碼。而她的爹娘在金翎手中,他知道她也絕不可能就此放手跟他走。他們曆經了那麽多的生死磨難,讓她得已解開心結,他滿以爲這一回終于可以守得雲開,到頭來,卻還是不得不分離。
今日一别,不是放棄,更不是向金國太子妥協,他要用男人與男人間更坦蕩的較量方式,來傲然迎回他的妻子。
迅速翻身上馬,縱然有傷在身,那身姿依然矯健如初。回眸兩兩相望,鐵血男兒的铮铮鐵骨不減分毫,眼中柔情無限。他在心底對她說:“陌兒,我很快會來接你,等我!”
如陌眼中含淚,亦明了他在心底對她說的話,點頭笑别:“珍重!”
白馬揚蹄,嘶鳴長嘯,似能感受到主人深埋心底沉重的無奈和悲傷。
“如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金翎,如果你敢欺負如陌,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臨行前,易語厲聲警告,揚起馬鞭,“駕”的一聲,與齊澈縱馬奔騰而去。
冷風呼嘯而過,打在面頰之上有如冰刃在割。飛馳而去的馬蹄帶起大片的雪沫,一路揚灑,模糊了誰的視線?
如陌望着遠去馬背上的挺拔背影,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就是那樣一個孤寂而蕭瑟的背影,曾讓她癡癡凝望了十年,這一次,她堅信,她不會等太久。
她欣慰的笑了,南宮晔,他終于懂得了怎樣做才是真正的對她好。
金翎的表情由始至終一直不曾改變,恣意笑着看她威脅林統領放人,看南宮晔他們離去,也看着她微笑與他們道别,他始終一言不發,仿佛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他就那麽一直仔細盯着她看,不放過她的每一個細節的動作,每一個變幻的表情,他的心卻在她對另一個男人毫不掩飾的愛戀中漸漸失了溫度,就如同這滿地冰雪覆蓋下的大地,冰冷,了無生氣。
“太子妃,他們已經走了,你快放了太子殿下。”林統領怒聲道。
如陌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面對着金翎飛揚的笑容,心中無法抑制的漫起絲絲疼痛。有一種人,受的傷越深,便越發的笑得燦爛。而他的那個笑容,她也曾有過,那是被深愛之人無情傷害過的一種诠釋,不是責怪,不是怨恨,隻是一種發自内心的無可抑制的徹骨悲涼。
她的手在他一眨不眨的冷漠目光之下,有些輕顫。這麽多年來,她面對敵人從不手軟,可是金翎,他不是敵人,至少,不是她的敵人,然而,今時今日她卻不得不這麽做,說她自私也好,說她忘恩負義也好,她沒得選。眼眶泛紅,她咬着唇,狠心道:“不行,我必須等他們到了安全之地,才可以放人。”
夜涼如水,在冬日寒風中愈加冷澈心骨。月色陰黯沉郁,烏雲聚散飄浮,這座位于金國皇城城西的僻靜小院中,剛剛大婚三日的金國太子與太子妃二人,在上萬禁衛軍緊張忐忑的目光注視下,隔着一柄帶血的劍,于暗夜之中相互對視着,一直到天光破曉。
一夜的沉寂無聲,禁衛軍們屏息伫立,竟是連大氣也不敢出。
金翎眉梢已挂了寒霜,臉色煞白,眼望着慢慢升起的冬日咧嘴一笑,慘白唇角勾起的笑仿佛被定格在黑夜中的某一個瞬間,再也脫不開。
黎明的曙光自東方升起,将這世間萬物敞亮現于世人眼中,卻照不亮他心中那條陰暗的路。
如陌漸漸松開被凍得僵硬的手指,可那柄劍卻仍懸在半空。握住劍身的那隻手,已是青白泛紫,被徹骨寒風凝結的鮮紅血液,将他的手與劍凍結爲一體。
她抿緊了唇,艱難轉頭,已不忍再看那個臉色蒼白如紙卻依然笑着的男子,舉步前行,與他擦身而過,她沒有看到,身後的男子在與她兩身相錯那一刻眸光盡碎,濃傷四溢,心碎欲裂。
清晨的寒風揚起錯身而過的兩人的發絲,在空中飛舞糾纏着,隻一瞬間,各自飛散開。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各自的人生,沒有兩心相映,也隻能是短暫的交集。
她走得緩慢,每一步都異常沉重,當一隻腳踏出小院的門口,突然,身後傳來“砰”地一聲,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劃破了清晨寂靜的長空,仿佛直入雲霄,在天地間,久久回蕩。
林統領與兵将齊齊驚呼:“太子殿下……”
她的身子完全僵住,心仿佛被一個鐵拳狠狠的擊中,止不住的顫抖。她隻覺鼻子一酸,唇微微張了張,卻無語出口。
身後随之傳來的兩聲脆響,是兩截斷劍先後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所發出的聲音,亦如砸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