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帝王的表白,将其二十多年的情感,盡含其中。爲了贖罪,爲了讨得心愛之人片刻的開懷,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做了。可他心裏卻是那般的清楚,無論他做什麽,他都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這一生,江山,權勢,盡在手中,而他卻甘願傾盡這一切,所求的,不過是那人的一個真心的笑容。然而,注定了,他得不到。
明明是深情的傾訴,聽在岑心言的耳中,卻仿如一個晴天的霹靂,震得她幾欲站立不穩。她終于明白,他爲什麽能輕而易舉出了皇宮,因爲她一直引爲心腹的禁衛軍統領,其實根本就是金翰的人。
她忽然很想笑,多年費盡心機争權奪勢,到頭來,這一切,都不過是仇人的施舍。她的權勢,是假的,他的憤怒,是假的,他所表現出來的痛苦,也是假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一手遮天的金國皇後,也隻是仇人的傾力打造,而她,卻沉浸在這自以爲是的複仇快感當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這世上,可還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她是那樣一個驕傲的人啊,她怎麽能容忍她如此辛苦做下的一切,其實一直都在仇人的掌控,甚至是仇人的一手策劃?這麽多年,她所謂的忍辱負重,在這一刻,被嘲弄的體無完膚。她該如何去面對那過去的無數個夜裏,隐忍的屈辱?
“哈……哈哈……”
“哈哈哈……”
她不可抑制的昂首大笑,諷刺至極。
門外大雪紛飛,狂風席卷了天地,有如末日将臨。
大殿之中,她揚起雙臂暗紅袖袍迎風抖動,鳳冠四裂,三千白發如雪,絲絲飛空飄舞,散發的内勁合着凜冽的寒氣,有如冰刀橫掃于空。
癫狂之笑,是嘲諷,是悲哀,是絕望,抑或是……崩潰的最後诠釋。
她隻想笑,也隻能是笑。笑到聲嘶力竭,無法停止。
她從來都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他要給她權勢便給,他要收回,便收回。她其實,什麽都不曾擁有過。金國的江山,從不在她的掌控。
長久以來的心靈支柱,頃刻間,轟然倒塌,這緻命的打擊,無可控制的摧毀了她本就頻臨崩潰邊緣的心智。
“金翰,金翰……金、翰。”這個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愛,隻是恨。
金翰怔怔的望着她,那譏诮帶笑的唇,空蒙的眼神,額角淩亂散落的白發,組成一副無言的絕望表情,令他感覺心痛如絞。也許他一開始就錯了,從愛上她那一刻就是錯,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讓愛成恨,對她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以爲從此天涯各路,再無交集,卻不想她一年之後換了個身份,自投懷抱時,已是紅顔白發。他明知她爲複仇而來,也曾幾經掙紮,依然無法抵擋對她深入心骨的愛意,不惜拿江山做賭注,陷唯一的兒子于危險的境地。
夜夜尋歡,她的眼中從無他的身影,更不曾有過一丁點的迷亂,有的,隻是極力掩蓋下的極度清醒的屈辱和絕望,令他在體驗身體歡愉的同時也品嘗着内心的苦澀,而她的絕望,透過身體的傳達,不知何時,竟也成了他的絕望。
笑靥如花,她可曾有過一絲半點的真心?不曾。
那笑容于他,是一種慢性毒藥,勝過于她的任何毒術,在日積月累中,慢慢滲入他的心肺,讓他,離不了,放不開,愛不得,恨不能。
“心言,心言……别笑了,别……”他大步上前,卻因她手下無意識的動作,大驚失色,剩下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機關開啓,無聲無息。
衆人還沉浸在一個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難以回神,又見皇後幾乎是瘋狂的大笑,他們疑惑不解,因爲他們不懂。在他們的眼中,能得皇帝如此對待,應該足以抵消仇恨。
如陌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有着明顯的擔憂和心疼,她張口欲喚,又哽在了喉間。心中漸生恐慌,一種極不好的預感,在心頭蔓延開來。她擡步,欲拾階而上,卻聽到身後不知是誰發出的一聲驚呼,連忙頓住身子,回頭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銀光鋼釘,正對金翎的胸口。
她臉色大變,就連那幹涸的血迹都無法掩蓋蓦然的蒼白。
金翎隻能眼睜睜的望着那力可透骨的奪命鋼針破空而降,迅速的向他的心口襲擊而來,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卻無法挪動半分。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就連岑心言也不知不覺停止了笑聲。
鋒利的鋼針,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體,他就像是被釘在他人砧闆上的肉,眼看着屠刀落下,他卻隻能任其宰割。父皇與皇後之間的恩怨,他也成了其中一個最無辜的犧牲者,他的命運,在多年前早已注定,即便是八年隐忍,也依然逃不掉這樣一個結局。
他最後望了一眼慌亂的神色中帶有驚恐的如陌,沖她淡淡一笑,如同過往相處的那些日子裏的風輕雲淡,還是那一副沒心沒肺,仿佛對什麽都不在意的摸樣。他把笑容留給她,将絕望全部收進了眼底,埋在了心裏,留給自己一人品嘗。他習慣了,這樣的方式。
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來臨,每一個呼吸,都帶着悲哀的氣息。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劍穿心,而是,另一個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無防備的又一口血箭噴出。他強撐着微薄的意識,遽然睜開雙目,收縮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張俊朗的容顔。
震驚,恐懼,悲痛……無數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閃現。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壓在他身上,替他擋了那四枚鋼針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費力地擡起手,拼命的擦着身上之人口角狂湧而出的鮮血,仿佛那樣便能制止他不斷流逝的生命。
金翎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哀傷絕望,一貫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張着嘴,顫抖着吐出了兩個字:“父……皇……”
在這個大殿裏,也隻有他父皇常年不離身的護心寶甲,能減緩鋼針的部分沖力,令那鋼針隻能穿透一個人的身體。
“皇上——”百官面色大變,驚呼跪地。
這一個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個瞬間,都是地覆天翻。
四枚鋼針一枚不落的釘進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髒。露在明黃色龍袍之外的一截,閃爍着銀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金翰望着這個曾經讓他引以爲傲的孩子,漸漸的露出一個屬于父親的慈祥的笑容,這是曾經非常和諧的父子兩,八年來,第一次,抛開了一切,真誠的對視。溫熱粘膩的血液,浸透了冬日裏厚厚的棉衣,打濕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膚上蔓延着,傳遞着絲絲的悲涼之感。
金翰艱難的撐着身子,喘息着,緩緩道:“翎兒,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爲……你是這個江山唯一的繼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裏,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你……明白嗎?”
生在皇室,要面臨與生俱來的權力之争,親人便不是親人。
金翎強忍悲痛,不住的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道:“兒臣明白。父皇……您别說話,再堅持一下,禦醫……很快就要到了。”
面對父皇曾經的殘忍,他怨過,也恨過,但如今,都不重要了,這一刻,他隻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自欺欺人,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那麽無望。“翎兒,你要記住……做一個好皇帝……”說着艱難的轉過頭,想再看一眼他摯愛的女子。
那一眼,百般柔情千般愧,還有萬般的留戀不舍,終化作一聲淡淡的歎息随風而逝。繼而望向跪了一地的大臣們,他的目光陡然淩厲,蒼白的唇抿成堅毅的線條,衆臣仿佛看到了從前在早朝之上端坐龍椅的皇上。隻聽他沉緩的開口,道:“朕,此生……最後一道……旨意:恕,皇後……無……罪……”
最後一字落音,撐着的身子瞬間便軟了下來,趴在了金翎的身上,在冷風中漸漸的冰冷。
未曾閉上的眼睛,似是極力轉向愛人的方向而不得,最終隻能對着殿門外,白茫茫的一片。
紛飛的鵝毛大雪,仿佛是上蒼灑落的冥錢。金翰,一代帝王,本是英明神武,卻爲愛一錯再錯。原是癡情人,卻因一念之差,造就了無數人的悲哀與不幸,連同自身一同困在了心的牢籠,最終死在了心愛之人的手中。他用最後的一個眼神,向天地訴說着,他,死得其所。
“皇上——”侍衛伏地,與衆臣一同悲泣。
金翎抱着父皇的身子,輕輕的幫他合上眼睛。他慘白的面龐盛滿了哀傷,睜着無神的雙眼,怔怔的望着頂部的房梁。滾動的喉結,昭示着他此刻極緻的隐忍,痛楚,掩蓋于心,唇被抿成一條直線,身子止不住的顫。
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也離他而去。從此,留他一人,孤獨于世。
自這一刻起,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爲什麽,他卻一點也不高興。當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若沒有想要保護的人,那麽這權勢,要來又有何用?
人生的悲哀,莫過于如此!
如陌跪坐在金翎的身邊,第一次主動去握他的手,很冰冷。
金翎一點反應也無,仿佛什麽都感覺不到,他就那麽呆呆的望着,沒有眼淚,因爲他,從來都不流淚。
如陌靜靜的低下頭去,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他。失去親人的痛苦本就是極緻,更何況,那還是他唯一的親人,又是因他而死。這種悲痛,外人無法理解。
“哈哈……”一聲不合時宜的大笑,突然回響在大殿的上空。衆人忙循聲去望,隻見岑心言咧着嘴,昔日的美眸空洞的映不出一物,面上的表情,說不清到底是笑還是哭。
金翰死了,她的仇人終于死了!可她爲什麽不覺得快樂?她應該很高興的,不是嗎?
九年了,她在他身邊整整九年,這九年來,她因爲心中的仇恨,從未想過金翰待她好還是不好。可就在此時,九年來的點點滴滴都湧上心頭,在眼前浮現。她忽然悲哀的意識到,這個一直以來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實才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
他疼她,愛她,寵她,縱容她,爲她可以放棄一切,包括他的江山他的生命。
朝夕相處的兩千多個日夜,究竟能留下多少記憶?她望着趴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記憶中明黃色的偉岸身影,心中悲涼得無以複加。
記憶和習慣,真的很可怕,忘不掉,戒不了。原來恨,也需要感情。
他臨死前還說,恕皇後無罪!爲什麽要恕她無罪?爲什麽到死,都要爲她着想?
金翰,他終于死在了她的手中,她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被他帶走了她的仇恨,她的生命,什麽都不剩。
慢慢走到金翰的身邊,她歪着頭看了看,再朝着金翰的腿,踢上兩腳,見他不動,又補上兩下,然後突然興奮的大叫,那叫聲聽在耳中卻帶着說不清的悲傷。“他不動了?他死了?!哈哈……金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哈哈哈……”
心情沉重的百官,懷着極度不悅的目光,齊齊的朝她望了過來,隻見她雙目呆滞無光,白發散亂,遮去了大半張容顔。她站來皇上的身邊,手舞足蹈,十足的瘋婦模樣。衆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岑心言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安靜了下來,望着地上的人,神色茫然道:“他死了,怎麽辦?怎麽辦……我該找誰報仇去?找誰報仇……咦?不對啊,我爹娘的身子是白色的,爲什麽他不是?”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空中焦急的胡亂比劃,喃喃自語:“我記得我爹娘都是白色的,爲什麽他不一樣?不行,我要他也變成白色的……”
衆人大驚,誰都知道她的爹娘是被淩遲緻死,隻剩下森森白骨,若她真要割皇上的肉,那還得了?想到這,連忙招呼侍衛上來阻攔。
如陌心底一震,看她的模樣,根本就是失去了心智,她慌忙伸手拉住她,卻被她大力的甩開。岑心言在掙開她的時候,目光觸及外面的一地雪白,忽然頓住身子,興奮的如同一個孩子般的大聲喊叫:“白色的,那裏都是白色的……哈哈……都是白色的,哈哈哈……”
瘋了?!
是的。岑心言,她……瘋了!
父母的遺恨,子女的怨痛,無法祈求的曾經愛人的諒解,多年來支撐她活着的仇恨的消逝,以及她囚困在仇恨與悔痛當中的千瘡百孔的心……
命運的可悲,在這個女子的生命裏,被演繹得淋漓盡緻。
“娘……”如陌顫着唇,卻喚不出聲。她隻覺自己的心在這一件接一件的殘酷的事實面前,仿佛被冰雪凍結,失去了感知。
原來這世上,最痛苦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岑心言忽然大笑着沖出了大殿,誰也不敢阻攔,也無人能阻擋得住。
飄飛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堆積了一層,又一層。
繡着鳳凰圖案的暗紅衣袍,拖尾處沿着腳步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迹,轉眼便被新雪覆住,張揚的袖袍在寒風的抖動中,劃出一道道凄美的弧。
她劇烈的咳嗽着,飛奔在雪地的步子半刻不停,鮮紅的血,自指尖滴落下來,瞬間冷卻,融不化冰雪。
她緩緩倒地,仰躺在漫天大雪之中,笑着,合上眼。
十年塵世蒼茫,浮華似夢,如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