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館,辰王寝居。風透窗而入,寒氣襲人,室内一片沉寂無聲。
昏迷多日的南宮晔氣息穩定如常,隻面色越發的蒼白如紙。雙眸緊閉,昏迷之中眉間依然輕鎖。
城外敵軍再次來襲,所有人整裝應戰,隻留了易語獨自守着他。面上憂心忡忡,開口低喚:“三哥,你什麽時候才能醒啊?”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仍舊一動不動。
混沌不清的意識空間裏,一望無際的黑暗。他飄忽着,似在掙紮着尋找一絲半點的屬于他的光明。
“晔……”似乎有人在叫他。這般清淺溫柔的聲音,如此熟悉,就好似曾想念了無數個日夜一般。
盲目四顧,無人無影,過了許久,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晔,你睡得太久,該醒了。隻有醒了,你才能追得上我。我就在前面等着你,你快些來,不然,來晚了,我可就走了。”
陌兒?!是陌兒的聲音,她在叫他,有她在前方等着,他不想睡了。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發現怎麽也睜不開,一雙眼皮沉重似鉛。
黑暗,周圍的一切皆在黑暗當中,他尋不到出口。
熟悉的聲音又起,似是在引導着他,去往一個不知名的方向。
陌兒,你在哪裏?等等我……他想叫她,卻叫不出聲,心中很是焦急,尋音而去,卻隻有聲音不見人。
陌兒……
陌兒……
一聲,一聲的呼喚,喉嚨卻像是被硬物堵塞了一般,聲音無法發出。他越發的急了,一定要喊出聲,不然,陌兒會消失不見,她不能消失,不能。
拼命的張着唇,以微薄的意識,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道:“陌兒——”
嘶啞的聲音本是虛弱,卻又沉沉的回響在寂靜的空間,因着突兀,驚得易語騰地一下跳起,怔愣當地,久久無法回神。
狹長鳳目,緩緩開啓,短暫的迷茫過後,神智漸漸清明。因沉睡過久的緣故,身子綿軟無力,渾身酸痛異常。微微側頭,見易語瞪大了眼睛看他,似是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佯裝輕咳一聲,嗓子卻如火燒般灼痛,強撐着身子欲起。
易語這才回過神來,喜悅的神色頓顯,立刻過來扶他,動作毫不生疏,開心道:“三哥,你終于醒了。”
輕輕一聲喚,三哥!令南宮晔身子一震,原本醒後見易語在旁照顧,已略微有些詫異,這又見她對他這個一直恨之入骨的哥哥這般親近,竟然還叫他……三哥?!
往事浮現,他曾尋找她十幾年,而相認之時,她執劍相向。當時的恨,那樣濃烈,若不是因爲如陌,他的心無法不寒。此刻,她突然的轉變,令他一時有些無措。
易語這些天照顧他成了習慣,那聲三哥叫了幾次也順了口,此刻也就沒注意到他的變化,隻自顧自的扶了他,半起身,将軟枕墊在他背後,再爲他倒了一杯水,自然而然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們都要急死了。”
回身遞給他杯子,卻見他望着她怔怔出神,方想起以前相處的情形,這些天,她是習慣了,可是他一定不習慣。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道:“三哥,以前的事情,你不會怪我吧?”
他以爲這一輩子,都不會聽到她叫他一聲哥哥,過去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她也是因爲緊張陌兒,才會那樣憤怒,不怪她。如今,能得她諒解,他已經很欣慰,畢竟,他的親人隻剩下她與傲二人。正待微微一笑,卻又忽然想起了什麽,立刻收了笑意,以一個兄長的溫和語氣道:“語兒,你沒有錯。”
說罷擡手接過杯子,放到唇邊。易語聽他如此說,心頭頓時輕快,笑看他一口飲盡大半杯,又突然頓住。
他的手……能動了?!南宮晔震驚的望着自己握住杯子的手,眼中難掩激動的神色,擡起另一隻手,竟然活動自如。易語也反應過來,高興的笑道:“三哥,你的經脈修複了!齊澈說過,隻要你醒了之後,手能自由活動,那就是沒大礙。不過,還得修養些日子,最好是短時間内别動武。”
南宮晔點頭,朝屋裏看了一圈,隐隐的失落感,充斥心頭,眸光暗了下來。他怎能奢望,她會守在他身邊。
易語一看便知原因,揚唇,明媚一笑道:“你在找如陌嗎?她說有事要辦,所以先離開了。不過,她臨走前,給你留了一張字條。”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張很小的紙條,遞過去。
南宮晔眸光頓時一亮,有如夜之星子,接過字條的手,竟有些微顫,那麽輕的一張紙,握在他手上,卻感覺很沉很沉。很想立即打開,卻又頓了頓,心潮起伏難平,幾分希翼幾分擔憂。他自嘲一笑,幾時他南宮晔隻要一遇到有關她的事,便會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了?
轉眸望了易語一眼,易語撇了撇嘴,暗笑,卻也識趣的說去幫他弄些吃的來。
門合上的刹那,他終于展開了字條。
月色透窗,灑落一地銀白,與暖黃燈影交疊融合。安靜的室内,隐約可聞心跳之聲,快速有力。
他修長白淨的手指夾着紙張的邊緣,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會損壞一絲一毫。目光久久停駐在字面,眼中的深情與激動,濃烈的似要溢出來。
“晔,等我。”如此簡單的三個字,他卻仿佛要用上一生的時間來看,怎麽看也看不完。那是她的筆迹,不會錯。筆風飄逸,透着十分的認真,一看便知傾注了感情。
陌兒,她讓他……等她,是什麽意思?代表她原諒了他,願意放下過往的一切,與他重新開始?他可以這麽理解嗎?
眼中是對未來期盼的光芒流動,咧着的嘴合也合不攏,二十多年來,他從未曾像這一刻這般,笑得如此的不顧形象。那種發自内心的喜悅,令他蒼白的面頰染上紅暈,俊美絕倫的容顔變得更爲生動。
本以爲此生無望,卻不想絕處逢生。頓時,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在心。激動二字又何以形容得了他此刻的心境。
這一次,他要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任何人都休想破壞阻撓。
易語再次進來時,見他面上掩藏不住的喜色,容光煥發,與她出去時他的虛弱蒼白截然不同,哪裏還有半點大病初愈的樣子。不禁欣然一笑,看着他喝完粥。
南宮晔填飽了肚子,精神更佳,向易語問道:“你可知陌兒去了哪裏?去辦何事?”
易語一愣,旋即笑道:“如陌說了,讓你什麽都别問,隻要相信她就好。”
南宮晔怔了怔,讓他什麽都别問?難道她不是回了魔宮嗎?“我不是不信她,我隻是擔心她,會不會有危險?”
易語安撫一笑,道:“如陌的能力,你還不知道嗎?好了,你昏睡了這麽多天,才剛剛醒過來,别太費神,好好休息。”
說着就要扶他躺下,南宮晔搖頭,想到他醒來之後隻見到易語一人,有些不太尋常。按說,他的蘇醒,傲與齊澈應該很快就會來看他,莫非,有事發生?想到這兒,蹙眉問道:“語兒,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怎不見傲和齊澈他們?”
易語扶他的動作一頓,笑得勉強,猶豫着道:“他們……”
“跟我說實話。”他撐着身子,坐直,目光落在她眼中,直透人心,令她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在對視中,洩氣道:“他們在守城。這幾日,金軍每到晚上就會來攻城。他們兵力比我們多出那麽多,這場仗越打越費勁了。”
自從這次來邊境,她算見識了什麽才是戰争,與此相比,江湖的争鬥又算得了什麽。她身爲王室之人,理應爲封國江山盡一份心出一份力,爲兄長分憂,若不是大哥非得要她留下來照顧三哥,她也想一同上戰場殺敵。
南宮晔見她一臉愁容,伸手拍了她的手臂,鳳眸微斂,神色泰然自若,無形中便給予人力量。戰争,從來都不在他眼中,這世上,除了那個女子會讓他無力之外,還沒有什麽事能難得倒他。“别擔心,打仗,不是人多就會勝。有我在一天,任何人都休想侵我領土,犯我河山,他們打哪裏來的,我就讓他們滾回哪兒去。”
铿锵自信的幾句話,令易語心底振奮,一掃方才的憂愁,露出明朗的笑容。對啊,她怎麽忘了,三哥是戰神,有他在,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可是,他才剛剛蘇醒,又不适合動武,眼前局勢已經很緊張了,怕是不能等。
南宮晔掀被下床,易語一驚,連忙阻止道:“你幹什麽?”
南宮晔道:“我出去看看。”
“不行,你才剛醒,身子還沒複原,要多休息。”她急歸急,三哥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可不能讓他去冒險。
就在這時,遠處紛沓的腳步聲響起,卻不像是往這邊來。南宮晔鳳眸一轉,對拉着他手臂不松的易語,道:“你去看看,若是攻城結束了,叫他們召集營中将領過來議事。”
辰王多日來的避而不見,令營中猜疑紛起。近幾日金軍的大力攻城,封軍主力守城,明顯處于弱勢,軍中士氣難免有所下降。而今,一道召集議事的命令下達,各營之中,皆沸騰。
南宮傲一聽到消息,腳步生風,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推開門,見他已衣着整齊,端坐在主位,精神十足。大步上前,面色激動道:“晔,你醒來,太好了!”
南宮晔起身,看他滿面倦容,心生愧意,原本這些事情都該是他做的,卻因他的自私,累了王兄終日受戰事所苦。
手臂相扶,兩兄弟四目相對,情誼湧動,一切不需多言,隻是重重的點了一個頭,心意各自明了。
“王爺您可算是醒了。”齊澈語氣輕快,他的醫術通過這一次,又有了一大步的提升,側目看身旁展顔而笑的易語,神色表情皆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和自豪。
冷意潇欣慰相望,對這個昔日的好友,從責怒,到感激,都隻是因爲自己的妹妹。嫣兒若是收到消息,一定會很開心,想到此,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莫殘歌神色冷漠,自發的立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南宮晔醒轉,他終于可以離開了。自江湖一派門主到如今成爲幾萬人軍隊的将領,雖是初來不久,但憑着高絕的武功,軍中無人不服。盡管已經漸漸适應,卻終究心不在此。
各營的其他将領,一個月求見而不得,這會兒終于見着了,無不歡喜激動,神情肅穆恭敬。
南宮晔打過招呼,簡單說了句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之外,未多做解釋。當目光觸及面無表情的莫殘歌時,微微一頓,來的那日,戰場混亂,他的身子也隻是處于強撐不倒的狀态,因此并未注意到他,隻是曾聽說意潇在,卻不知莫殘歌也在。以他對莫殘歌的了解,能出現在邊關戰場的唯一可能性,隻有一個。
易語一看這兩人對視上了,眼中雖然沒有硝煙戰火,但畢竟是情敵,又各有心結,在這非常時期,生怕二人内戰,連忙上前笑道:“三哥,這次幸好有殘歌幫你逼出已侵入心脈的寒氣,不然,隻有齊澈一個人,可救不了你。你得好好謝謝他才是。”
南宮晔微怔,莫殘歌也會救他性命?神情不變,面色卻不自覺的緩和,還未開口,已聽莫殘歌毫無情緒的聲音傳來:“不必言謝,上次是我欠了你一條命,這次兩清。”
兩清,南宮晔苦笑,即使他不曾救過莫殘歌,相信他也不會見死不救。他們二人,不論誰救誰,也不過都是爲了不讓那個女子傷心而已。因爲他們都很明白,他二人在她心中,不一樣的位置,卻是同樣的無可替代。
南宮晔點頭表示贊同,于此話題不再多說,與南宮傲并排坐于上位。
衆人一一落座。
齊澈将這段時間以來所發生的大小戰事,雙方的軍力,以及如今的局勢,簡單介紹了一遍,南宮晔靜靜的聽他說完,挑了一些關鍵的問題進一步了解,得出的結論:第一,兵力相差懸殊,敵衆我寡。第二,敵軍駐守險要之地,可進可退,可攻可守,我軍無法出擊,隻能固守城門,處于被動。第三,敵軍赢多輸少,士氣強盛,我軍隻守不攻,看不到勝利的希望,士氣低迷。
衆人也各自發表了見解,最後一緻望向辰王,等着他拿主意。
南宮晔一直都是軍中的主心骨,這是多年來不可更改的事實。
隻見他俊容沉着鎮定,微微垂下的眼睫在燭光中落下的陰影遮住了眼中的神色,令人無法揣測他此刻心中所想。望着面前方桌上臨時手繪的地形圖,修長的指尖劃過圖中敵軍紮營之地。三面絕壁環伺,可抵擋寒風侵襲,而山勢陡峭,積雪不化,難以攀行,可防止敵軍上山突襲。山谷兩頭各一個出口,易守難攻。
按常理而言,确實是個好地方,但是可惜,楊項遇上的是他南宮晔,偏偏就不能再照常理來推測。
沉思片刻,擡頭看過衆人,目光炯炯,唇微微勾了勾,似笑非笑,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語句铿锵,聲帶威嚴:“傳本王令,今夜,全軍将士連夜操練,不得休息,明日午時,本王将親自領兵,與敵軍決一死戰。”
衆人一驚,面面相觑。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先不說我方軍力,就說敵軍所處地勢,這不是明擺着去送死嗎?
“啊?王爺,這是爲何……”一營副将置疑之語脫口而出,卻在他投來的并不見得多麽冷厲眼神之中,打了個寒戰,連忙停住話頭,伏身請罪:“末将……知罪。”
其他幾位營将,也是神情疑惑,卻無人敢問出口。質疑将帥的命令,在軍中是決不允許的。
三營主将起身,單腿跪地,一手着地,擡頭仰視中目光崇敬,堅定道:“末将尊令。末将相信王爺作此決定,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有必勝的把握。”他在經曆上次的動亂後,南宮傲念在他是個将才,又是受人挑唆,因此并未降職,隻賞了他一百軍棍。他話音未落,其它營将随後伏地一起領命。
南宮晔伸手端過一旁的茶水,優雅的喝着,對于他們所說的必勝把握,不置可否。他的軍隊,就是要無條件的信奉他,無論他作何決定。起身,不緊不慢的走了幾步,來到一營副将的面前,深深看了一眼,手指松張,手中的杯子,連帶半杯未喝完的茶水一同落地,茶杯立時摔了個粉碎,水花四濺,濕了一旁伏地之人的衣袖,完全是冰涼的觸感,沒有一絲薄熱。
見身前之人顫了一顫,他冷笑着背過身去,用無人可以置疑的語氣,下令:“今夜,本王要聽到最響亮的練兵之聲,倘若誰的聲音小了……軍規處置。都下去吧。”
衆營将立刻領命,行禮之後,迅速退了出去。而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六人。
易語叫了人來,将地上的殘片收拾了,然後很自然的坐到齊澈身邊。
南宮傲斜靠着椅背,邪美的面容是許多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表情,笑望着南宮晔,問道:“晔,你有何妙策?說來聽聽。”
齊澈也是一臉興然的等待着他的解惑。素聞辰王戰神之名,也見識了他在軍中的威信,但還未曾見識過他的智謀計略。
冷意潇清雅的面容是淡然的神情,不焦不躁。
莫殘歌依舊是冷漠的表情,仿佛當下所發生的一切,與他并無幹系,他隻是個看熱鬧的而已。
南宮晔不緊不慢的走回座位,重又坐了,伸出手,指向地形圖中的一處,神色笃定,道:“若我沒記錯,這臨絕谷,西面的一座山上,應該有一個湖,并且還不小。”
金翌兩國,爲封國強敵。尤其是金國,近幾年來屯兵邊關,虎視眈眈。因此,這些年來,戰事雖未起,但是臨近金翌兩國邊境的每一城每一山,他都派人仔細查探過,其主要地形山勢,軍用地勢圖上有的或是沒有的,他無不了然于胸。
齊澈聽後,雙目倏地一亮,邊思索邊道:“這山上竟然有湖?那麽,王爺的意思是……”
“炸湖。”南宮晔簡單的兩個字,卻是決定了敵軍的命運。臘月冰水,灌入谷中,不淹死,也會被凍死。
南宮傲一怔,這确實是個好主意,隻是那山,可不易上。微微沉吟後,擰眉道:“那幾座山,我先前派人去查看過,山勢陡峭,積雪成冰,根本上不去,又如何炸湖?”
南宮晔道:“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機會,若是個人都能上得去,敵軍也沒那麽容易退守山谷,那我們連夜練兵,又有什麽意義?”
南宮傲、齊澈幾人恍然大悟,下令攻山,以及連夜練兵,其實就爲締造聲勢,也是爲了讓軍中未清除完的奸細傳個話。楊項此人行軍打仗極爲謹慎,目前爲了方便夜襲,全營拔出谷外,若是得知他們明日主動進攻,定會心生疑惑。多日來辰王不露面,這一露面就領兵送死,誰也不會相信,再探聽他們練兵聲勢超然,定然懷疑暗中有調派援兵,爲保險起見,先退入山谷以守爲攻,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