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心言稍稍止了咳,側目望了她一眼,便随着宮女的攙扶轉身離去。喃喃自語:“心病,要禦醫何用?”
如陌望着那背景漸漸在眼中消失,方才回頭,吓了一跳,金翎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她的身後,她竟無所覺,這一回身,險些撞上。
金翎笑看她眼中來不及收起的擔憂,好似随意問道:“你似乎很關心她?”
如陌蹙眉,不置可否,隻看着他那鮮血淋淋的額頭,嘲諷道:“太子殿下若有這閑心思,還不如多關心下自己的傷口,若是那些碎渣子嵌進肉裏長住,到時處理傷口,看不疼死你。”
金翎毫不在意的咧嘴一笑,居然還有心情調笑道:“若是得你親自幫我處理,再痛我也忍着。”
如陌白了他一眼,就當沒聽見,徑直走在前頭。
回了太子府,傷口處理妥當後,金翎絲毫不在意腦袋上纏着誇張的白布條,還張揚着帶她去皇城之中最大的酒樓,點了滿滿一桌上好的菜肴,兩人彷似各懷心事,都吃的不多,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過了片刻,金翎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笑道:“晚上的宵夜可沒你的份,你若不趁現在多吃點,夜裏餓得睡不着,到時可沒人管你。”
如陌懶得理他,施施然吃得八分飽,便起身離開。
兩人回府,于寝殿商讨接下來的行事計劃,讨論越深,如陌越是心驚。
這個太子這些年來看似荒誕不經,實則韬光養晦,朝堂之事,莫不了如指掌,其母族暗中經營的勢力亦是爲他掌控,而那流連青樓行事荒唐,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一個掩藏得如此之深的人,真是不可小觑。
是夜,浮雲蔽月,星空如墨。
“太子殿下,您的宵夜。”婢女曉蓉叩門後,不等回應,便推門入内。見屋内的二人靠得極近,舉止親密,迅速低下頭,但面上卻沒有半分的尴尬之色,隻恭敬的将手中的燕窩粥遞到太子面前。
金翎微笑着接過,拿起勺子輕輕攪拌了幾下,熱氣升騰缭繞,室内濃香四溢。
婢女曉蓉并未出門,而是立在一旁靜靜的看着太子的動作。
如陌微微皺眉,那粥裏的香氣……好像不隻米粥的清香,還夾雜了一些奇異的味道,她心中頓時起疑。
“等一下。”她阻止了金翎即将送入口中的一勺粥,立時感受到一旁婢女投來的緊張目光,心中冷笑,口中卻道:“我方才沒吃飽,肚子餓了。”
金翎一愣,拿眼角瞟了下曉蓉,笑道:“乖,别鬧,你若想喝,我讓她再去給你端一碗來。”說罷,還是将勺子舉起送到唇邊。
如陌眉頭一皺,對着金陵冷哼一聲,不悅道:“看來太子殿下的甜言蜜語果真是信不得,還說我若進了府,想要什麽你便給什麽,可現下就這一碗小小的燕窩粥,你都舍不得,如此便試出了太子殿下對我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
金翎立刻放下碗,便來扶她肩膀,讨好的笑道:“美人,這話從何說起?聽你這麽一說,本太子可真要傷心了。本太子對你的情自然是真,有天地爲鑒。”
如陌閃身躲過他的手,面色不悅,金翎是在她耳旁低聲輕哄,兩人俨然一副小情侶鬧别扭的模樣。如陌趁他不妨,伸手端過那碗粥,迅速舀了一勺,送到唇邊還未入口,便被金翎一把奪下,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轉瞬即逝。
如陌第一次見他沉了臉,金翎輕斥道:“不要胡鬧。這是母後專門賜予本太子的燕窩粥,未經母後的準許,豈可随意任他人享用,就算美人你是本太子的心肝寶貝也不行,這是對母後的大不敬,要是讓母後知曉,動了氣,本太子可就是大大的不孝。乖了,你要是餓,我讓廚房單獨爲你做一些,好不好?”
果然是她!如陌心中暗驚,面上卻是着惱的神色,看起來像是與他鬧氣,耍小性子,賭氣道:“不給吃就算了。趕明你求我我也不吃!”說罷便背過身,餘光瞥見那婢女面上的緊張神色一緩,顯是松了一口氣。
金翎仰頭将粥一飲而盡,還咋咋嘴,仿佛意猶未盡般。笑着将碗遞給曉蓉,曉蓉端了空碗旋即告退。
待她離去後,如陌才轉過身,望着正細緻地擦拭着唇角的金翎,蹙眉問道:“這種粥,你喝了有多久了?”
金翎愣了一愣,也沒多想,便随意的答道:“三年。”
如陌一怔,三年了,他竟然還能好好的活着!離魂,一種慢性毒藥,以方才所估的分量,每日食用,不到一年,便會令人失去心智,成爲一 個瘋子,在瘋癫之中慢慢死去,臨死前,渾身奇癢無比,在抓撓之中,肌膚燒灼潰爛,死得極其沒有尊嚴,這對于一個皇室上位者而言,可 以稱得上是殘忍的死法。
金翎見她面色有異,望了她半響,微微一笑,淡淡道:“看來你不隻識得‘離魂’,還很清楚它的效用。你一定很奇怪,爲何本太子用了三年卻還活着,因爲從前下的分量極輕,直到一個月前,才突然加重。所以,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說到這兒,稍稍頓了頓,架起一隻胳膊,随意的搭上椅背,身子卻是往她面前頃,面上并無太多的表情,眼中有些許的疑惑與探究,又道:“有一點,本太子想不明白,你既知粥裏有毒,爲何還要争着喝?雖說離魂隻用一點并無大礙,但畢竟是毒,于體内積聚,容易與其它藥性相抗,對身體總是不好的。本太子與你不過是一場交易 ,我不認爲,你會爲了我,殘害自己的身子。”
他就那樣定定的望着她,目光深晦莫測,看似平淡的面容之下,卻交雜着說不清的複雜。
這是第二次,眼前的人對他表示了關心,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哪怕僅僅隻是出于爲自身利益着想,但對他而言,也足夠難得。
記不得多久以前,也許是他第十次捧着這碗有毒的香粥,又或者是第二十次,他最尊敬愛戴的父皇在那女人面前,親眼看着他服用此毒,卻不曾出手阻止。然而,更加悲哀的是,他如此清楚的知道,這種毒,沒有人比他的父皇更加了解。隻因,他的一個皇叔,便是死于此毒之下,是他親眼所見,那臨死前的慘狀,曾一度成爲他年少時的噩夢,那也是他親眼見證的皇室之中的第一起謀殺,而兇手,恰恰是他的父皇。
從此,他記住了,那種獨特的香氣,醉人,卻殺人于無形。
如陌頓時愣住,原來他都知道,知道自己所食用的并非養身之物,而是一道道催命符。面對他的疑問,她不打算爲其解惑。她不會告訴他,她百毒不侵的事實。于是,不答反問道:“那你呢?既然知道是毒,爲何還要服用?”
金翎自嘲一笑,站起身,繞過桌子,緩緩走到窗前,慢步行走間,步伐姿勢皆是優雅,與平常的浪蕩不羁完全不同,她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似乎以前就見過,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他。
月光透過窗棂打在他身上,映在她眼中的背影,隐隐有一絲孤寂和薄涼,隻聽他清淡的語氣微帶嘲諷,道:“你認爲,我有得選嗎?即使那碗粥被你喝了,不出半刻,也會送來下一碗。況且,若是我今日不服離魂,那明日送來的,也許就不是慢性毒藥,而是能立刻讓我斃命的劇毒。”
無比平靜的語調,卻有着被刻意掩藏的辛酸無奈。明知是毒,卻不得不服,還得服的歡快受用。
這便是他,一國太子的命運,自八年前便已注定。是母親的死,成就了他的生存以及他的忍辱負重,終有那麽一日,他将不再受人掌控,而這一日,也不會太遠。
如陌暗歎了一口氣,也跟着起身,開口問道:“那你可曾嘗試過解毒?”
金翎搖頭,回身看她,依舊自嘲的笑道:“她每隔一段時日,會召我進宮,派專人爲我請脈,美其名曰,是關心我,呵,其真實目的,便是查看毒性進展。所以, 即使可解,也不能解。”
想不到,那人的心思如此缜密。如陌隻覺心頭有些沉悶,她這些年,殺人無數,卻都是逼不得已,從不會殘害無辜之人。
“不早了,歇息吧。”金翎眉梢一挑,雙眼微眯,笑得邪肆,又是那個風流倜傥,浪蕩不羁的荒唐太子形象。“這裏隻有一張床,本太子是 不會讓給你的。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睡。本太子,其實并不喜歡男人,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膽的睡在我身邊,我絕對不會動你分毫 。”
如陌橫他一眼,自然不會和他睡一張床,畢竟,她不是真正的男子,就算确定他不會碰她,她也不會與他同寝。所以,隻能打地鋪了。
夜更深重,窗外風打細枝搖曳。
安靜下來,她便想起南宮晔,以及封國的戰況,翻來覆去間是三更已過,仍然無法入眠。幹脆披衣起床,輕手輕腳出了屋。
冬日的夜晚,寒風凜冽如刀,刮在臉上,生疼。
踏着青石闆,順着園子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冷月下,被拉得長長的影子,在空寂的園角,停留在深青色竹林前。随手摘下一片竹葉,放置 唇邊。
婉轉悠揚的曲調傾瀉而出,空靈悅耳。
晔他是這麽吹的吧?可是爲何,同樣的竹葉,同樣的空靈之音,甚至是同樣的曲調,她卻完全找不到那日他帶給她的感覺。
他吹出來的是甜蜜而幸福的感覺,而她吹出來的,卻隻有憂傷,無法化解的哀愁。
不論她如何嘗試,結果皆是如此,每一曲都隻吹到一半,再重頭來,如此反複不休,直到放棄,都未曾有過完整的曲子。
長廊一頭,隐在黑暗中的男子,已于此處站立許久。目光定定的望着那一抹月下白影,朗眉緊皺,心下沉沉。曲調随心,最能反映一個人的 情緒。而他,在想着誰?竟是這般懷念,這般哀傷。那明明是悠揚歡快的曲調,偏偏被她貫注了如許憂愁。
他忽然很想上前去安慰他,然而,剛邁出的步子,卻又收住。他自嘲一笑,他們之間不過是一場交易,不該用心,也不能用心。
修長的指尖微微張開,葉片飄零落塵,無聲無息,一如她的輕歎。
找了石沿坐下,将身子靠上冰涼的牆面,抱膝埋頭,任長發垂落,愁緒千結。
“晔,我想你了。你何時才能醒來?”沒有他的懷抱,縱然窩在暖暖的被窩,亦如置冰窟。
等這些事情結束了,她願與他,一起回到杏花林的竹屋,從此不問世事。
而這件事情,何時才能結束?但願一切都如她所料,然而,現實總是有意外發生,隔日的一封賜婚诏書,将她的計劃全盤打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