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嗎?岑心言擡頭,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明白,她一直想要抓他來的理由,原來并不是真的想要折磨他,看他痛苦,而是想要一個理由,因爲,她始終不甘心。“是我太沖動了,如果我當時能再理智一些,肯給你一點時間,聽你解釋,就不會是今日這種結果。”
冷遲心痛的撫着她的白發,柔聲道:“也不能全怪你,當時你的情形……唉!這一切,都是金翰所害,幸好嫣兒,她還活着。”
提到金翰,岑心言目光一變,沉了沉臉,恨聲道:“金翰,我會讓他爲此付出代價的,金國皇權早已落入我之手,我留着他的性命,就是要讓他看着他的國家如何滅亡,讓他看着他唯一的兒子如何死去,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利用這些權勢,讓封國王室也爲此付出代價,她們也是制造我們一家人十年分散的罪魁禍首。”
冷遲見她眼中恨意如此之濃,微微一愣,報複金翰,是理所應當,但是封國王室……他歎了口氣,方道:“心言,過去的就算了吧,封國先王已死,當年的王後早已經不知所蹤,長公主也死了,何必再執着于仇恨不放,還不如我們一家四口,退隐山林,遠離世事紛争,過着從前那樣幸福快樂的日子,也好彌補我們這麽多年對嫣兒的虧欠。”
岑心言心中一動,從前的那種幸福,她,還可以擁有嗎?仇恨,如何放下?父母乃至全族之仇,不共戴天,她不能不報,至于封國王室,既然嫣兒還活着,而該死的幾個罪魁禍首也都不在了,那麽放下也未嘗不可,隻是,不知嫣兒她……
想到這,她緊鎖眉頭,滿眼悔痛道:“嫣兒她,不會原諒我。”
冷遲想着他養病期間,她讓禦醫帶去的話,便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嫣兒她心腸軟,如果她知道你這背後的苦衷,她一定會原諒你的,因爲你,是她最愛的娘親。”
岑心言眼中燃起一絲希望,不确定道:“會嗎?她真的……會原諒我嗎?遲,你知道她在哪裏嗎?我好想馬上就去見她,可是,我又害怕見到她。”
一個在絕望之中,活得太久的人,突然之間看到了希望,那麽,這一抹希望,對她而言,便至關重要。
冷遲望着她,柔聲道:“看你着急的,我也不知道這時候她會在哪裏,不過,潇兒知道,而且這些日子,潇兒一直都和她在一起。雖然她恨着我們,但是她和潇兒之間的兄妹感情,還跟小時候一摸一樣。”
他話未說完,卻已見她臉色蓦地一變。
潇兒……她突然身子一震,想起那句“再見是仇人”,心痛得無以複加。然而,冷遲的那句潇兒一直和嫣兒在一起,更讓她心突地一下,便慌了。正想開口問,卻見冷遲的神情變得愧疚而傷感,自責道:“我不知道她是嫣兒,還罵了她,說她出身低賤,不配爲後……我真後悔,傷了她的心……”
她隻覺自己的心不斷的往下沉,卻怎麽也到不了底。猛地推開冷遲,踉跄大退三步。不配爲後?她雖身在金國,但封國立後風波,她卻是一清二楚,被指責不配爲後的人,還能有誰?“你,你所說的……是魔宮宮主,如陌?你是說……她,就是嫣兒?”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有一絲細微的希翼,希望不是,不,千萬不要是她,她在心裏祈求着。但是冷遲的話卻讓她徹底的心死絕望:“心言,你知道?不錯,她就是我們的嫣兒,她爲自己取名爲如陌,潇兒說,是再見如陌路……”
他不明白她爲何忽然變得絕望起來,心疼的朝着她走了過去,但他每跨出一步,她便退後一步。方才還滿含希望的眼眸此刻卻是滿滿的悲痛和不願相信,隻見她一手抓緊了胸前的衣襟緊緊按住胸口,指尖泛白,大口的喘氣,單薄的身子似站立不穩,微微搖晃,仿佛風雨之中飄搖欲墜的殘花敗葉,沒有生氣。
“心言……你,怎麽了?”冷遲心痛的望着她,疑惑的上前,卻被她突如其來的大聲喝止:“你站住!别過來。”
他連忙頓住腳步,不明白方才還好好的,怎麽轉眼間又變了臉。“心言你,到底怎麽了?
岑心言不穩的身子仍在一步一步,慢慢往後退着,一直退到背抵牆壁,再無路可退,倚靠着牆,眉頭緊鎖,閉上眼睛急喘,腦海中混亂一片,滿滿的都是那句:再見如陌路?再見,如陌路……
如陌?嫣兒?魔宮宮主?她忽然笑了,笑得,很悲哀。不可能,她不信,不信!
遽然睜開的雙眼,淩厲,憤怒,怨痛交織,擡起的手,直指着他,在半空中,止不住的顫。“冷遲……你騙我!你根本就是想報複我,報複我當年害死嫣兒,所以,故作想與我修好,說嫣兒還活着,然而再來狠狠的打擊我……以報當年之仇。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冷遲,你好殘忍,你,真的很殘忍……”
她像是瘋癫了一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時而瘋狂的搖頭,時而又不停的點頭,自說自話,更是自欺欺人。冷遲擰眉望她,想朝她走過去,卻見她防備相望,一副不許任何人靠近的摸樣,不解的問道:“心言,你誤會我了,如陌确實是我們的嫣兒,我告訴你嫣兒還活着,是爲了讓你寬心一些,怎麽會是打擊你呢?”
寬心?哈哈……她不可抑制的笑起來,大笑。聲音卻是滿滿的絕望,道:“如果不是打擊,爲什麽不是别人,偏偏是她?難道你不知道嗎?就在兩個多月前的武林大會上,魔宮宮主……我一劍,刺進了…刺進了……她的身體……很多血,她,流了很多血……然後,然後,然後……我一掌,把她打下了……萬、丈、懸、崖……”她開始語無倫次,每一個字,說的那樣艱難,卻仍然在不停的說着,仿佛要證明着什麽。
冷遲的身子完全僵硬,因爲這一消息,從心底透出的冰涼,令他如木雕一般,完全失了反應能力,怔怔的望着那個幾乎是狂亂的白發女子,半響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心、言……你,你,你……”
這究竟是造的什麽孽啊?他閉上雙眼,無力而絕望。
岑心言逃離一般的出了密室,他頹然跌坐,手撐着潮濕的地面,心也跟着潮濕。原以爲,前路是光明一片,原來,那隻是更加黑暗的深淵,永遠也望不到邊。
岑心言跌跌撞撞的回到寝宮,大聲喝道:“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沒本宮的吩咐,誰敢進來,本宮叫他人頭落地。滾,快滾……”
她再也沒了平常的高貴冷靜,像是瘋了般,吓得一屋子的奴才戰栗着惶恐退下,守在外面,聽着屋裏不斷傳出的物品碎裂之聲,個個縮了縮脖子,大氣也不敢出。
寝宮之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再無完整一物,她身子一軟,趴伏在地,身下是碎玉殘片,割裂的肌膚,有溫熱湧出,她卻半點知覺也無。時而仰天大笑,時而悲聲痛哭,反反複複。
迷蒙的眼前滿滿的都是那張銀色面具下,一雙驚痛的不敢置信的眼眸,還有那滴落劍身的悲傷淚水,以及煦和劍帶出的殷紅鮮血……
她終于明白了,爲什麽那名女子明明占了上風,卻在看到她的面容之後,那把劍停在半空,遲遲不曾落下。
她終于明白了,她手中的劍刺進那名女子的身體時,那女子的目光落在她持劍的手上,笑容爲何自嘲而悲哀。
她看見了……那女子的雙眼之中,濃烈的怨,悲絕的痛……此刻正朝着她席卷而來,從身到心,在每一個角落,每一滴血液中,蔓延擴張……
一句:“又是你!爲什麽要是你?”原來,潇兒還是仁慈的!他沒忍心告訴她,她再一次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她的嫣兒……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令她的身子顫抖着,使地上尖利的殘片更深的紮入她的肌膚,帶出一片血迹。空洞的雙眸紅得似乎能滴出血來,卻再也沒有眼淚可流。
爲什麽?命運如此弄人,她十年費盡心思争權奪勢,一心複仇,到頭來,所做的一切,傷害的,無不是她想爲之報仇的那個人。
這叫她,情何以堪?
巫邪接到消息,已是深夜,當他看到屋裏的景象時,大驚失色。隻見她毫無生氣的躺在地上,目光不知望向何處,眼中一片死寂,身下則是零落斑駁的血迹,觸目驚心。
他驚叫一聲:“主子!”疾步走過去,不顧尊卑之分,一把将她抱離地面那些傷人的利器,放到被撕扯得亂七八糟的床上安置好。
岑心言看也沒看他一眼,隻冷冷道:“本宮交代過,不準任何人進來。巫邪,你真的,不怕死嗎?”
巫邪面色不變,薄唇緊抿,執着而堅定的目光緊緊鎖住她哀絕一片的容顔,這令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封閉了自己世界的脆弱女子,而此刻,相比十年前,卻顯得更加的悲哀和絕望。究竟發生了什麽?
面對她的問話,第一次,他沒有回答,也沒有以往的敬畏,而是帶着濃濃的關懷和擔憂道:“主子,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請你,保重自己的身子。若身子垮了,複仇,又何從談起?”
這麽多年來,她的心裏隻有複仇,隻要提到複仇,她便會充滿鬥志。但這一次,他沒有從她眼裏看到預料中的光芒,反而是更加黯沉,毫無焦距。
“複仇?”她笑得好悲涼。就是因爲複仇,才會再一次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因爲仇恨,我一錯再錯……巫邪,跟我說說,我們對魔宮宮主究竟做過些什麽。”
她一直都是隻發指令,說出最終目的,和大概方向,從不過問細節,如今魔宮宮主已死,她好端端的要聽這個做什麽?巫邪不解的皺眉,見她執着的目光望來,便不自覺的開了口,一一道來。
第一次.以碎心之毒試探她的身份,和辰王之間的關系……
碎心,劇毒!她不禁手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嵌入掌心。
第二次,以清毫醉香之媚毒,借她之體欲除辰王……
媚毒之最,男女合體亦不可解。她閉上雙眼,心如刀割。
第三次,設計引她去軍營,令她失去兩名心腹下屬,被休棄,受辱……
被休棄,受辱,那是對女子而言最殘酷的折磨。窒息之痛,排山倒海而來,席卷全身。
第四次,借翌國公主之手送她一碗藏紅花,胎落……
胎落,胎落……這,便是她對自己女兒所做過的一切……命運,何其殘忍,是對嫣兒,也是對她。眼角幹澀,指尖的鮮血仿佛爲替代無法流出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瞬間便滲入地磚的縫隙,水分消失,隻留下一道血色的殘痕。
張口愈大聲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但那出口的聲音,卻細如蚊蠅,無力道:“夠了,夠了……别說了!”
其實,她知道,她都知道。還有第五次,特制迷香,以她之命,欲将封國王室一網打盡……
……
“咳咳……咳咳咳……”一波比一波更激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一起咳出來才罷休。
“主子,主子……您這到底是怎麽了?”巫邪慌忙上前扶她起來,幫她順着氣,然後将她握緊的手,一指一指掰開,望着她嬌嫩的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眼中滿滿的都是掩蓋不住的心疼。“求你,不要糟踐自己的身子。”
她斜斜靠在他身上,沒動。望着自己染血的冰涼指尖,哀哀的笑着,凄涼出聲:“我的身子,已經不重要了。巫邪,你可知道,一直以來,被我們當做棋子的魔宮宮主,她,是我一直想爲之報仇的……女兒。”
她的聲音,極輕,然而,落在人的心頭,卻異常沉重。巫邪身子一震,如陌,那個女子,竟然是她的女兒?這,這……難怪她如此反常,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那該是何等的悲哀?他将她放回床上躺好,然後在床前直直的跪下,目光堅定的望着她,一臉誠摯道:“主子,對不起!這些事情從始至終都是我一人所爲,我願意爲她償命,請主子……不要折磨自己。”
岑心言側眼望他,巫邪待她如何,她又豈能不知。他這是要将所有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用他的償命,爲她減少些許愧疚。但他又如何能知道,這種痛,不是任何人的命可以抹平得了的,即使讓這世間的所有生靈爲嫣兒陪葬,也無法令她不去悔,不去痛。歎了口氣,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起來,但他卻固執的不肯起,就那樣筆直的跪着。
她垂了眸,戚聲道:“巫邪,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但是……沒用的!你的命,換不來我的安心……咳…咳咳……”
又是一連串的咳嗽,幾年前她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落下的毛病,一到情緒起伏大的時候,便咳個不停。巫邪連忙幫她順着氣,忽然眸中一亮道:“主子,也許她還活着呢,你想想,那日血魔也跟着跳下去了,如果血魔真是南宮晔,那以他的能力,雖然受了傷,但也不是沒有活着的可能。而且,魔宮之人在斷心崖底找了很久都未曾找到他們二人的屍首,就連封國朝廷都派了很多人去尋,皆一無所獲。這便說明,他們有可能沒有死。”
岑心言一怔,忽然來了力氣,立即坐了起來。是啊,也許這一次,她也能大難不死呢,如果這次她還能活下來,即便是永遠不原諒她,也沒有關系,隻希望嫣兒還能活着,活着才能恨她。
“巫邪,你和柳眉帶人去封國尋,無論需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都在所不惜。活,要見人……”下一句,未說,便已痛得撕心裂肺。
巫邪微微皺眉,沉默片刻,隐有擔憂,道:“太子那兒……”
岑心言截口道:“這個你不必擔心,他有幾斤幾兩,我清楚得很。現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