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王府,朝翔苑。曾經強大到好像永遠不會倒下的男子,此刻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幾同于無。南宮傲坐在床前,面色凄然,目光憂痛,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定定地望着床邊那曾爲他肅清道路,沾滿鮮血的手,如今無力垂下,心中越發的酸楚。
十幾天了,他每天都在他耳邊說着過往的一切,說他們的年少時光,以及無法抛棄的責任,企圖以此來喚醒他,然而,他卻毫無一絲反應。南宮傲不禁心灰意冷。
“也許你真的累了,想放下背負多年的責任,想放掉所有的一切……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值得你留戀嗎?”
“母後不在了,我知道你很難過;王妹找到了,卻是與你執劍相向;而我,爲責任不顧你的感受,更令你失望心寒……”
“還有凝兒……你覺得虧欠了她,所以不想醒來面對?但你一向很堅強,從不會逃避,這一次,卻一心求死……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那從今日起,我不再阻止你!你想走,就放心的走吧,倘若還有下一世,但願我們還是兄弟,不會生在帝王家,不必背負家國大任,你也可以活得自私一些……不用代替任何人……”
聲音忽然有些哽咽,内心悲涼無比。這個世上,他所在意的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以後,再無人能真正關心他的感受,再無人事事爲他籌謀。
“王上,您該回宮了!”
身後傳來羿德的聲音,原來已經四更了!
南宮傲用力地閉了下眼睛,深呼吸,強壓住内心的傷痛,緩緩起身。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更不能倒下。
“晔,我明天再來看你。”
孤寂的身影,被融入清冷的月色,而就在他離去的刹那,黑暗中,閃出一個纖細的身影,以無人看得見的速度,出現在沉睡中的男子的床前。
這裏的一切,仍是無比熟悉。唯獨靜躺在床上的男子,陌生的好像從來不認識。
半月不見,曾經強勢霸道的男子,如今毫無生氣地躺在那,瘦得不成人形。盡管心裏早有準備,但此刻看到他這副模樣,仍是止不住心痛。她以爲憑着他的意志力,應該可以平安度過這一關,但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完全放棄了生存的意志!
“南宮晔,如果你求死……是爲了讓我來看你,那麽你現在就可以睜開眼睛,我就站在你面前。”
她盡量讓自己平靜,但是他沒有反應。整個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的呼吸。
皺眉,努力忽略掉心頭漸起的不安和恐懼,她又道:“如果你現在醒過來,我給你一次解釋的機會。”
“就這一次。”她又補充,聲音帶着顫意,無法控制。
躺在床上的男子,依然沒有反應。緊閉的雙眼,深深的凹陷,仿佛永遠也不會再睜開的樣子。她心頭一窒,莫名的惱恨,忽然由心而起,強烈占據了她的情緒。
也許是害怕,也許是别的什麽……
“南宮晔!”她突然大聲叫道,意氣地想要掀開他的被子,将毫無生氣的男人揪起來扔到地上,狠狠地摔醒他。但手還未擡起,就已經感覺到了無力。
“你這究竟算什麽?!”她頹然坐到床邊,用力地攢住他的衣襟,痛聲斥問,“如果接受不了,就以死來尋求解脫,那麽南宮晔……在你心裏,我又算是什麽?”
“你欠我的……都還沒有還,就想一死了之……天底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纖手越攢越緊,冰涼的手指,貼上男子尚有餘溫的胸膛,她極力讓自己冷靜,但雙手抑制不住的顫抖,洩露了女子内心的真實感受。
惶恐,或者害怕,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南宮晔,我說的話,你到底聽到沒有?你最好立刻給我醒過來,否則到了陰曹地府,我也不會放過你!你聽到沒有?!”
帶痛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女子絕望地閉上雙眼,一滴淚滾滾而下,落到男子蒼白的唇上。
苦澀的滋味,迅速漫入唇齒,滲入男子緊閉的心扉。
那一霎那,無力垂落在床沿的手指,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
如陌垂頭,伏在男子的胸膛,那裏曾經炙熱滾燙,像是要将她融化。
“南宮晔,遇上你,到底是我的不幸,還是你的不幸?爲什麽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到最後……愛也不能愛,恨也不能恨……”
“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所承受過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不斷地落下,将微涼的胸膛,也浸染的滾燙。
忽然,她聽到了心跳聲,從微弱變得有力,連忙擡頭,看到男子的眼睫顫了一下,又顫了一下。
像是做了一場夢。
夢裏聽到她的聲音,還有她爲他流的眼淚……
那麽悲傷,那麽絕望。将他死寂的心,一點一點的喚醒。
然而,睜開眼睛,在沉睡了十六天之後,終于醒過來,沒見到他想見的那個人。
胸膛處,有些濕潤,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她的氣息,他擡手按住胸口,努力地讓自己相信,她真的來過,不是夢。
“王爺?!”
天剛剛亮,青彥像往日一樣,打水進屋,準備替他擦臉,但目光所及,看到的,竟然是他睜開的雙眼,盡管目光空洞,毫無焦距,但的确是睜着的。
短暫的怔愣過後,無比激動而又歡喜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座辰王府。
“王爺醒了,王爺醒了!”
“王爺醒了……快去叫齊先生,快!”
這個清晨的辰王府,仿佛死去很久,突然又活過來。四處充滿了激動的聲音,連帶着整座京都城,似乎也充滿了生氣。
在這傳言戰事将起的緊張局勢之中,他的醒來,無疑起到了振奮士氣、安定人心的作用。然而,很快,又有消息說,辰王自醒轉之後,不問朝政,終日于辰王府飲酒度日,頹廢喪志。所有前去探望之人,一律被拒之門外,就連王上也不例外。
一時間,封國上下,人心浮動,個個惶然不安。
但無論如何,他總算是活過來了。望着燒殘的畫卷,如陌輕輕吐出一口氣,複雜的心情,早已經分不清是悲是喜。
“在想什麽?”溫雅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如陌立刻将畫卷收起,回頭笑道:“沒什麽。”
冷意潇瞥了眼她手中之物,識趣的不多問,隻是望着她越發消瘦的面龐,很是心疼。魔宮事物,比他想象的還要繁雜,而雲閣、暗閣的龐大,更出乎他的意料。有時候真的難以想象,她這樣纖細的身軀,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能量,可以将這麽龐大的組織,管理得井井有條。
“嫣兒,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他溫柔的笑,将她手中畫卷放到盒子裏,拉着她起身。
如陌微愣,與其說是他想出去走走,不如說,他希望她能暫時放下心頭包袱,出去散散心。
不忍拂他好意,如陌點頭答應。臨走前,叫上婉離和鸾韻。
鸾韻幾乎高興地跳起來,一路上,叽叽喳喳,興奮地說個不停。
一路上,不論看到什麽都有興趣,若不是被婉離拖着走,隻怕他們一整天都走不完一條街。如陌無奈搖頭,讓婉離挑了些鸾韻特别喜歡又方便攜帶的東西買了,樂的鸾韻高興地合不攏嘴,一勁叫道:“小姐最好了!”
婉離又好氣又好笑,佯怒地在她額頭敲了一記,嗔責道:“仗着小姐寵你,你越來越沒規矩!”
鸾韻捂着額頭痛呼,扮了個鬼臉就跑開了。
一氣跑到聖心湖。這裏曾經很熱鬧,到處可見文人墨士的身影,但自從天下局勢發生改變,邊關戰事一觸即發,這裏就不複從前的喧嚣,清靜的讓人有些不适。而寬闊的湖面,零星的幾個船隻,爲這初秋的季節,增添了幾分蕭瑟。但這并不影響鸾韻的熱情,一到湖邊,鸾韻便歡快地叫道:“小姐,我們租一隻漂亮的畫舫好不好?”
如陌還沒答話,婉離就笑道:“當然不好!意潇公子向來隻乘竹筏,不坐畫舫的!”
“啊?婉離你怎麽知道?”鸾韻奇怪地瞪大眼睛,疑惑道:“你一向除了小姐交代的事情,很少去關注别的人!”
“我……”婉離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湖邊,傳來一道刻薄而尖銳的女聲。
“我看你還往哪裏跑?!你這小賤人,好的不學,居然跟人學逃婚,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是啊妃兒,連三公子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隻要你嫁過去,就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怎麽就這麽想不開?!”
兩名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中年婦人,帶着十幾個家丁,圍着一個身着大紅嫁衣的年輕女子。看起來,是有些身份的人家。而女子的面容,十分精緻,但神情卻無比凄楚,對那兩名婦人哀聲懇求道:“二娘三娘,求你們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想嫁!”
“你說不嫁就不嫁了?連家可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赫赫有名,我們已經收了人家的聘禮,現在退回去,難道是要找死嗎?虧你還是京都城第一才女,怎麽這麽死心眼,這麽多年的書,都白念了……”
京都城第一才女?如陌擡眸望過去。
“是她?”冷意潇淡淡蹙眉。
如陌問道:“你認識?”
冷意潇還沒回答,那邊撲通一聲,紅衣女子竟然跳進了湖裏。
甯死不嫁,看起來柔弱,其實是個烈性女子。如陌不禁有幾分惋惜,想轉頭看看冷意潇的反應,卻發現身邊沒人了。不由驚異,尤其看到冷意潇救起跳湖的女子,更是十分驚奇。向來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他,竟然也會出手救人,倒是奇事。
如陌上前笑道:“京都城第一才女,黎小姐?”
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之前被南宮傲貶黜的黎丞相的女兒,黎妃兒。
在湖裏嗆了水,黎妃兒咳得滿臉通紅,稍微平息了些,這才擡頭看她,問道:“你是……”
如陌朝她身後的冷意潇看過去,這時候,冷意潇早已放開了女子,面上沒什麽表情,好像救人不過是一時興起。
黎妃兒立刻扭頭,看到冷意潇的那一刹那,整個人似乎呆住。不知道是太驚喜,還是太悲傷,雙目竟然浮了淚,神情更是複雜。
“意潇公子……”張口,隻吐出這幾個字,飽含了無數的感情。
冷意潇沒有應,也沒看她,隻是淡淡道:“生命隻有一次,你不該如此輕賤!”
“不輕賤又能如何?”黎妃兒凄涼道,“要我嫁給那個輕浮好色的連三公子……我甯願一死!公子你,既然無心,就不該救我!”
悲哀的眼淚,一瞬湧出,淌滿了秀美的臉龐。
冷意潇微微皺了一下眉,“這麽說,是我多此一舉了!”
黎妃兒忍住哽咽,擡頭道:“公子的确是多此一舉!就連當年……你也不該救我,如果你沒有救過我,我就不會那麽努力,讓自己成爲人們口中的第一才女……我以爲這樣,我就能配得上你,但你卻從來沒将我放在心上!”
原來還有這麽一段,如陌不禁唏噓。這個女子倒是坦率,毫不做作,可惜哥哥不喜歡。如陌歎道:“黎小姐,你真的甯死也不願嫁給連三公子?”
“嫣兒!”冷意潇知道她的意圖,連忙将她拉到一邊,阻止道:“這是人家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連家不是一般的大家世族,而是武林三大世家之首。而三大世家在江湖勢力龐大,甚至超過了七大門派。他們之間更有姻親相連,素來同仇敵忾。這次武林大會,她已經有勁敵要對付,又豈能再因他而多豎勁敵!
如陌卻道:“不要緊,雖然三大世家實力不可小觑,但對我,還夠不成什麽威脅!”
“但是……”冷意潇仍不贊同,如陌又道:“我這麽做,并不全是爲了哥哥,我隻是覺得可惜。哥哥既然不忍心看她死,想必也不想看她被逼迫着委身于連三吧?不如,我們先聽聽她的打算!”
冷意潇垂目,的确有些不忍。如陌回身,朝黎妃兒問道:“如果可以不用嫁給連三,你有何打算?”
黎妃兒道:“找一個僻靜之處,了卻紅塵,削發爲尼。”
這是她今日逃婚之前,所想好的去向。一生若不得心裏頭的那個人,甯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你倒是灑脫!”看着她眼中的堅定,如陌不無贊歎。
黎妃兒卻苦笑道:“不灑脫又能怎樣?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喜歡的那個人,正好也喜歡你!”
如此就叫做幸運嗎?那如果是不适合的兩個人,兩情相悅,也未必是幸事!好比她和南宮晔……
“你去吧。”如陌輕歎,“這裏,我會幫你。”
黎妃兒似是不能相信,“你……”
這時候冷意潇沉默上前,來到還有些發愣的兩名婦人的面前,從腰間取出一塊玉佩,遞過去,神色冷淡道:“兩位夫人,最好盡快将連家的聘禮退回去。否則,逼死民女的罪名,足夠你們下半生在府衙大牢裏呆一輩子。”
“你是什麽人?敢威脅我們!你知不知道連家……”
“連家再厲害,也不過是江湖中的世家,他們如果一定要人,就讓他們來靖國侯府,找我冷意潇!”面色平淡,竟似是絲毫不将連家放在眼裏。
“靖國侯府?冷……你是意潇公子?”三拒官職而不獲罪的意潇公子,與當今王上及辰王關系匪淺!黎二夫人面色急轉,接過玉佩看了又看,的确是靖國侯府的東西!吃驚之餘,雖心有不甘,卻又不敢再說些什麽。
黎妃兒看着這一幕,忽然滿足的笑了,她一直知道,他從不喜宣揚自己的身份,更不以出身貴族而感到驕傲,但是今日,他卻爲她拿身份去壓人,是否證明,在他心裏,她與一般人,還是有所不同?
脫下嫁衣,扯掉頭紗,女子含笑而去。仿佛這一去,此生再了無遺憾。
而就在黎妃兒離去之後,就等不到新娘的連三公子,帶着衆多随從,殺氣騰騰地追到了這裏。
一見黎家兩位夫人,立刻氣勢洶洶地逼問道:“人呢?你們真沒用,這麽多人攔不住一個小女子?”
“不是的,連三公子,”黎三夫人連忙解釋道:“我們本來已經要抓住她了,但是……又被意潇公子放走了!”
婦人怯怯地指向冷意潇,連三馬上瞪眼望過來,目露兇光,像要吃人一般。大步朝冷意潇走過來,但還沒近前,就看到了冷意潇身後的如陌。
眼光倏然大亮,比第一次見黎妃兒還要驚豔萬分!連三瞪大了眼睛,驚奇叫道:“啊呀呀!這又是哪家的小姐?……居然比黎妃兒還要标緻!簡直……簡直就是天仙下凡,美,美極了!”
一邊鼓掌贊歎,口水幾乎都要流下來。連三激動的模樣,似是恨不得立刻扯了她就地拜堂才好。看得冷意潇直皺眉頭。
連三疾步而來,迫不及待地邊走邊叫道:“美人兒,快,告訴本公子,你叫什麽名字?如果你肯跟本公子回家,本公子一定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生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大膽!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問我家小姐的名字!還敢出言不遜,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一聲嬌喝,兩柄半出鞘的利劍,交叉攔在連三的面前,濃烈的殺氣,迫得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鸾韻見他用那種猥瑣的目光直盯着如陌看,立刻怒從心起,直想把這人的眼珠子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