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的淚滴滑落在他黑色的錦袍,穿過細密的縫隙,浸濕了他胸前的肌膚,滲進了他的心頭,尖利如刺,深深紮入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成爲他身體裏永遠無法抽離的一部分。
南宮傲望着越來越多的血迹,也失了平常的冷靜,對着外面聚集的宮人,大聲的喝道:“禦醫怎麽還沒來?還不快去催,若是來遲了,威脅到凝兒的性命,孤要你們所有人陪葬。”
話音剛落,便有幾個禦醫戰戰兢兢的走來,定是聽見了他的怒喝,心中惶恐,一個個的皆頭冒冷汗,也不敢舉袖擦拭。
南宮傲陰冷着聲音道:“還不快些,若是凝兒有個三長兩短,孤就摘了你們的腦袋。”
禦醫們連忙小跑起來,進了屋。經過一番手忙腳亂的診察,最終确定,如陌性命無憂,但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
南宮傲歉意的望向南宮晔,卻見他表情呆滞,目無焦距,整個人毫無一絲生氣。心中非常擔憂,道:“晔,你……”
“出去!”南宮晔目光突然銳利起來,冷冷的打斷他,然後掃了衆人一眼,沉聲喝道:“不想死的,立刻給我滾出去。南宮傲,也包括你,記得帶上你的女人和孩子。不然,我不保證能控制得了自己。”
南宮傲身子一震,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王弟連名帶姓的叫他,帶着無法纾解的憤怒和絕望。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轉身默默的走了出去,帶走了所有的人,留給他一個寂靜的空間。
如陌躺在床上的外側,緊閉雙目,身子的疼痛漸漸消散,剩下的隻有心裏的空蕩以及無盡的疲憊。她的孩子,終于離她而去了……在這個充滿陰謀的王宮,她也不過是他人盤中的一枚棋子,然而,悲哀的是,她卻隻能借助這盤中的另一枚棋子狠下心來,殺死自己的孩子。
南宮晔失去光彩的雙眸落在她滿是血迹的雙唇,心中濃厚的悲哀之感将他淹沒,二十多年來,除了王兄代替他死的那一刻,他再也沒有過如此的無力。三日前,當他知道她懷了他的孩子,那時候,他是多麽的欣喜和期盼,想不到,僅僅是三日,便成就了如此的痛與絕望。最讓他無法理解的便是,她心甘情願的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孩子,她的恨,當真如此深嗎?若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犧牲,那麽他,還有什麽可期盼的?
一夜的寂靜無話,一夜的悲涼籠罩,兩個人的傷,都是極緻卻無法融爲一體。
她就那樣安靜的躺着,身與心都異常的疲累,卻又無法入睡。
他就那樣站在她的床前,專注的目光,用盡畢生的情感,一直看她到天明,沒有眨一下眼。
當黎明來臨的那一刻,她睜開了雙目,看到的……是他手中的劍。
鋒利的劍芒在黎明的曙光中發出森冷的寒光,映照着他俊美絕倫的面容之上的哀傷表情。
天亮了,一切……是否該有個結果?
南宮手握劍身,将劍柄的一頭遞到她的面前,出口的嗓音暗啞而低沉,卻異常的平靜,道:“拿着它,用它刺進我的心髒,用我的鮮血,洗淨你心中的怨,用我的生命,償還我欠你的債。”
如陌微微一愣,怔怔地望着他,隻見他雙眸之中滿布的血絲,每一道都是傷痛刻下的痕迹,令他俊美的面容看上去似乎在一夜之間曆經了世間的滄桑般,說不出的傷感。
她轉過眸,不看他,隻望着裏側垂落的紗帳,在微風中飄搖擺動,細密的紋路隐約透出暗色的牆壁,明暗交替的閃爍,如同内心矛盾的沉浮。
她輕輕一笑,苦澀無比,若能狠得下心殺他,便不會在這些日子當中生出更多的痛與掙紮。“你,走吧。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了牽連,今後,各自的生活,再不相幹。”
孩子的流逝,令她的身,她的心,都感覺到異常的疲累。看到他放下驕傲和尊嚴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那一刻,她并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快意。他的卑微,他爲她流的眼淚,隻會讓她更加清楚的明白,那一刻,他是真的在乎她,真的想好好愛她。
其實,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并非完完全全的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在他不懂得如何珍惜一個人的時候,她又何曾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在他向她敞開心扉的時候,她用自己所以爲的愛他的方式,傷害了他,才遭到了他殘忍的懲罰,造就了微瀾和沁貞的不幸,他有責任,而她的責任,更加的不可推卸。
這一切,她除了不能原諒他,更不能原諒自己。但她累了,不想再糾纏,愛也罷,怨也罷,都放下吧,那些愧疚和不安,多一人承擔又能如何?并不能使她心中的痛楚減輕分毫。
南宮晔望着她的側臉在清晨曙光映照下的柔美輪廓,卻有着斬斷一切的決然。聽着她淡漠的話語,他蒼涼一笑,收斂悲傷,低沉的嗓音帶着決絕的語調,道:“你下不了手嗎?對自己的孩子都下得了手,對我卻……下不了手?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狠心絕情的女子。你想與我徹底的劃清界限,休想!既然卑微無法挽回你,那麽,我便用自己的方式,即使需要颠覆天下,也在所不惜。我一定要與你在一起,而你,也隻能和我在一起,哪怕是……以恨度日。”
他的目光閃爍着嗜血的光澤,以強勢與決絕的姿态宣示着他的決心。然而,這個決心終在她背叛他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徹底的被擊地粉碎。
長劍入鞘,在腰間纏繞,尖銳的響聲,直入雲霄,打破了這晨空的寂靜,綿長的餘音與他離開的背影,一起消失無痕。
如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無奈的一笑。以恨度日……她想放過他,而他,卻不肯放過她。
這一夜,随着他與她的痛與無奈,終于成爲過去,而在這王宮的另一座宮殿之中,另一名女子也同她一樣承受着失去孩子的痛苦,不是藥物的作用,而是被深愛之人生生地踹着腹部的結果,幾近瘋狂的姿态。
接下來的三日,如陌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不論南宮傲與她說什麽,她都恍如未聞。她不是不想理他,她隻是覺得累,不想開口,隻想安安靜靜的,躺着。就連易語與殘歌的到來也沒有令她開口,她隻是微笑着聽他們說話,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直到冷意潇入宮。
如陌靠着床欄,望着那個淡雅如仙的男子,此刻,他俊雅的面容再也不複一貫淡然的表情,那包羅世間萬千之色的眸子滿滿的都是心痛和愧疚之色。令她不由自主的喚道:“哥哥。”
這一聲“哥哥”,飽含了她十年的思念,以及埋藏于心底的刻骨的依賴與眷戀。
冷意潇心中一痛,那一聲“哥哥”,他想念了多少年,如今,她就在他面前,他卻沒有半點的欣喜,隻有滿腹的苦澀難言。隻因她已受盡了萬般的苦難,而他,一直不在她身邊。
坐到床前,溫柔而心疼的目光在她絕美的面容上流連,伸手輕柔的拂去滑落在她眼前的如墨發絲,修長如白玉般的手指撫摸着她細膩光滑的面龐,如天籁般的嗓音帶着确認的語氣,道:“嫣兒?”
如陌用力的點頭,出口的聲音已變得哽咽。“是,我是。我就是那個日日賴在意潇閣不肯走,纏着哥哥吹曲子給我聽的嫣兒;是那個任性的爲了救一隻鳥兒,害哥哥被父親罰跪了三日的嫣兒;是那個在大街上被人欺負,逼得一向溫潤如玉的哥哥第一次與人大打出手的嫣兒……哥哥氣質如仙,去留随意,潇灑出塵,應該改名叫意潇,冷意潇。冷雲嘯不适合你……”
“嫣兒……”是她!那個讓他恨不能疼到骨子裏的如精靈般的嫣兒,那個自十年前落入懸崖帶走他所有快樂和幸福的嫣兒!
攬過她瘦削的肩膀,緊緊抱住她,清朗的嗓音帶着沉痛與自責,道:“嫣兒,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才會令你在這麽多年來,一個人獨自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難。是我不好,我應該陪着你……對不起!”
聽着他自責的話語,她的心痛極了,哥哥總是這樣,隻要她受了委屈和傷害,不論是出于何種原因,他總會将一切責任歸爲自己的保護不周。哥哥……她的哥哥!
“不是你的錯!你很好,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哥哥,是嫣兒心中最偉大的保護神,永遠都是。原諒我一直沒有去找你,告訴你我還活着的事實,讓哥哥沉浸在悲傷之中,如此之久……”
冷意潇的心已經軟成一團,收緊雙臂,将她抱得更緊。“我理解你心裏的感受,我不怪你,你要知道,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麽,比你活着來得更加重要。”
“恩……我知道,哥哥……我知道。”她也緊緊的回抱住他,盡情的感受着這個曾經萬分熟悉的懷抱,以及這份遺失了長達十年之久的親情的溫暖。
可是,她的心隻會越來越痛,因爲她對自己的生命無法掌控,若她的生命無法延續,那麽,哥哥将會再一次經曆那徹骨的分離之痛,那時,哥哥該怎麽辦?是不是會對人生徹底的失去信心?也許她那日一時沖動下的宣洩根本就是個錯誤。
哥哥,對不起,請原諒她的任性與自私!
擁着她,令冷意潇的心中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有了她,他的生命便有了意義,從此,他的心,也不會再感到空寂。“以後,我會陪伴你,保護你,你再不會孤單,也不用一個人獨自面對危難,因爲我會陪着你一同面對生命中的所有考驗。”
“嗯。”她離開冷意潇的懷抱,輕輕蹙眉,望着他猶豫着問道:“哥哥,他……怎麽樣了?身子可好些了?”
冷意潇溫柔的笑容中有着掩飾不住的擔憂,微微歎了一口氣,道:“先前情況很糟糕,禦醫爲他診治用藥,他都不是很配合,但自從你讓禦醫帶了話之後,便有了好轉。爲了你的那句話,他在努力的配合,這兩天已經有了起色。”
如陌低眸道:“那就好。哥哥會不會覺得我太狠心?”
冷意潇扶着她的肩,柔聲道:“我理解你。因爲在此之前,我的心中,也充滿了怨。”
如陌擡頭看着他憔悴了許多的清雅面容,心中百味齊集。沉吟了半響,問道:“哥哥,你……有她的消息嗎?我曾讓人尋遍了封國,卻沒打聽到她的下落,反而得到的消息是,封國根本沒有吳心言這個人。”
冷意潇也歎道:“我和父親也打聽過,和你得到的消息是一樣的。當年,你落下懸崖之後,我和父親急着去懸崖底下尋找你,之後,再不曾見過她。對于她的身份和來曆,父親也是一無所知。我猜想,若她是封國之人,那麽她的名字應該是假的,若名字是真,那麽,她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封國之人。嫣兒你……一直在關注着我們,是嗎?”
如陌眸光微暗,低了頭,沒有答話。
冷意潇知道提起父母,她心裏肯定不會好受,便也不再開口,隻用溫潤的雙手握住她在夏日仍冰涼的指尖,就那樣一直坐在那裏,無聲的陪着她,一直到天黑。
南宮傲命人爲他們準備了豐富的晚膳,自己忙着處理政務,便沒有過來。
如陌與冷意潇兩人一同用過膳之後,歇了一會兒。因在床上躺了三日,見今夜月色不錯,外面也不是很熱,便想要出去走走,冷意潇便陪着她往禦花園方向走去。剛剛出了凰舞宮不遠處,便遠遠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前方宮殿上幾個輕盈的跳躍,速度之快,讓人以爲是一陣風影,迅疾地隐沒在夜色當中,消失無影。
如陌一愣,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頓住腳步,蹙眉沉思。那個身影,盡管消失的很快,但隻那一閃,她便能感覺到,那是一個她非常熟悉的人。她的感覺一向很敏銳,斷不會錯。
冷意潇雖然也看到了消失在前方宮殿中的身影,但并未多加注意。他隻在乎他所在乎的,其他的,他從不注意。見她停了下來,便問道:“怎麽了?那個人,你認識嗎?”
如陌抿了抿唇,道:“應該見過的,感覺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冷意潇沖她溫柔一笑,将她被風吹起的發絲輕輕别到耳後,方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沒必要爲一個不相幹的人難爲自己。”
“恩。”如陌淺笑着,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往前走着,走得很慢。因爲她與妍貴妃一起落了胎,一個是後宮之中目前分位最高掌握着後宮嫔妃命運的女子,一個最受王寵又即将封爲王後的女子,加上南宮傲這幾日面色陰沉,脾氣暴漲,後宮之人個個行事小心謹慎,能不出門的都不出門,以免一個不小心惹到不該惹的人,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這一路上,安靜非常,連一個宮人也沒碰到。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禦花園門口,如陌忽然又停住,腦海中閃過一個陌生的面容但卻是熟悉的身影,不自覺的脫口道:“我想起來了,是他!”
冷意潇微微揚眉,問道:“誰?”
如陌轉過頭看着他,面色有些凝重,清淺的嗓音帶着十分的肯定,沉了聲,道:“是淩王身邊的那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也許,他根本就不是侍衛,隻是暫時借用一個侍衛的身份。”
冷意潇微微一愣,腦海中便想起了那日的情形,道:“是他?!他這麽晚來後宮做什麽?看淩王對他的态度,以及他的言行舉止和高深的武功,确實不像是侍衛。”
如陌擰眉低眸,想了想,方道:“我們跟去看看。他消失的方向,應當是眉妃所在的倚棠宮,據我估計,這個柳眉身份不簡單,我前些日子讓易語調查她的身份來曆,至今都沒有結果,我懷疑她不是封國之人。上次我對淩王試探了一下,從他突變的臉色以及眼中的殺意來看,我想,我的猜測應該不會有錯。”
冷意潇點頭道:“好,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人想要置父親于死地。”那一日的情形,誰都能看出,淩王分明是别有用心。父親退出朝堂多年,與淩王素無恩怨,更何況,那長公主畢竟是淩王唯一的親妹妹,若無關鍵的利害關系,想必他也不會輕易下手。
兩人一同縱身朝着倚棠宮掠去。進入倚棠宮之後,以他二人的輕功很輕易的避過了外圍的侍衛,最後停留在眉妃居住的寝宮之上的房頂。放眼望去,倚棠宮外圍守衛衆多,然而,這寝宮的院子周圍竟無一人看守。
如陌與冷意潇二人對望一眼,都有些疑惑。但是,當他輕輕掀開一片瓦,從狹窄的縫隙看到寝宮内的情形之時,立刻明白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