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殘歌答道:“兩年零一個月,又二十三日。”
如陌微微詫異,沒料到,他竟記得如此清楚!不由笑道:“你記得這樣清楚,是數着日子過的吧!等這件事情結束,以後,你就自由了。”
莫殘歌面色一怔,終于回過頭來,劍眉緊皺,目光詫異萬分。
“何意?”他問,聲音略沉。
如陌踱步到他身邊,淡淡道:“當年,我以暗器勝你,終究勝之不武。但你仍遵守約定,留在我身邊,爲我辦事。我敬你是個守信之人,從未把你當下屬看待。當初,你我約期十年,如今雖然才過兩年,但你爲我所做之事,是别人十年也無法做到的。在我身邊,除了易語,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而今,你又爲我尋得正吟,我想,待此事結束,你我之間的約定,就一筆勾銷了吧!”
“不必!”莫殘歌皺眉回道,不等她話音落下,便僵硬地拒絕:“你無須如此。拿到正吟,不過順路而已,既然約期十年,我定會信守承諾到底。十年之内,奉你爲主,任憑差遣。”
他整個人都轉過來,面向她,态度極其堅定,幾近固執。
如陌愣住,她思慮再三,才做出這個決定,還他自由,以爲他會高興,沒想到他竟一口回絕。不禁凝眉,面色嚴肅道:“殘歌,你可要想好,我隻給你這一次機會。以你的武功修爲,即便做武林盟主,也綽綽有餘。你真的,願意爲一個賭約,甘心十年,屈居在我之下?”
莫殘歌毫不猶豫地回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斷無反悔之理!不過十年而已,十年之後,我會再與你比試,你若輸了,我提出的,将不隻是十年!”
黑暗中,男子目光閃亮,将她定定望着。如陌歎息,“那好吧,我等着那一天的到來。”
莫殘歌道:“那就多愛惜點自己的身子,我無意與一個死人比武。”他将目光投向她受傷的肩膀,如陌淡笑道:“我有分寸。”
莫殘歌沉聲道:“一個不愛惜自己的人,如何掌握分寸?難道對于你,死不了,便是分寸的界限嗎?”
如陌抿唇,許久都不再說話。
無邊的寂靜,瞬間湧入了這間漆黑的屋子,籠罩在二人的心上,如陌将目光從男子身上移開,緩緩背過身去,垂目望着投在地上的她寂寥的影子,她忽然笑了起來,如花綻放的嘴角,卻隐藏着無限的悲涼,她笑着說道:“你放心好了,這條命,我很愛惜。”
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這麽多年,能活着走過來,是多麽的不易!也隻有蠱毒發作痛不欲生時,才會想一死了之,而其它時候,她很努力的,想活下去。
忽然覺得有些冷,不知從哪裏湧進來一股冷氣流,如陌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抖,像是猛地被浸入了冰潭的感覺。她面色一凝,不好的預感瞬時盈滿心頭,她立刻朝莫殘歌看去,此刻,莫殘歌也有所察覺,臉色驟沉。
門外,殺氣陡現。
如陌心道不好,來不及多想,已飛快抓住莫殘歌的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做出痛苦的表情,低聲喝道:“你要做什麽?這裏是辰王府!”
莫殘歌皺眉,雖已知她用意,但仍猶豫片刻,才配合着說道:“那又怎樣?我想殺的人,就算躲上天去,也逃不掉!納命來吧!”
“好大的口氣!”
門,應聲而開。
南宮晔負手而立,衣着整齊,面容陰鹜,冷冷盯着莫殘歌的手。王府的侍衛,很有秩序地沖進屋内,欲将其圍住。如陌連忙朝莫殘歌使了個眼色,莫殘歌立刻舉起手刀,劈向如陌後頸,如陌應聲倒地。
南宮晔臉色一變,當即朝她掠去,而莫殘歌此時已奪窗而出,迅速消失在暗夜之中。
如陌醒轉,已是第二天早上。卧室的門和窗戶,都開着,使得屋内光線充足,明亮照眼。
南宮晔背對着她,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想得很入神。就連她醒了,他也沒發覺。如陌不叫他,隻靜靜躺着,微微側眸,望着他颀長的背影,怔怔出神。
今日的南宮晔,一改平日的深沉色調,穿了件淺藍色的袍子,袍子上的提花暗紋,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着柔和的光芒。原來比起黑色,他更适合這種明亮淡雅的色彩,将他深入骨髓的深沉淩厲淡化了幾分,令他整個人看上去,清新俊雅,高貴不凡。
“你醒了。”
如陌正看着他出神,南宮晔突然回眸,朝她一笑,不知是不是太陽照在他臉上的緣故,她覺得那個笑容極其明媚,說不出的熟悉,好像……好像易語笑時的神情。
南宮晔已叫了人來伺候她梳洗,如陌本能地想拒絕,但擡頭一看,來人竟是水月!
驚異之色自如陌眼中一閃而逝,與此同時,水月看到她的臉,也是愣住。
“陌兒,我知你喜靜,水月這丫頭不是個多話之人,就留她在這裏伺候你吧。”南宮晔看着她的眼睛說話,語氣聽上去十分溫柔。
水月忙朝她行禮,如陌淡淡望去一眼,面上神色看上去十分平靜,仿若不識。心中卻是暗道:這時候,南宮晔突然把水月從那邊調過來,是何用意?難道,微瀾背上的傷沒能讓他釋疑,還是莫殘歌的出現,又讓他起了疑心?
如陌垂眸,由着水月伺候着梳洗,一句話也不說。
早膳後,南宮晔更表現得溫柔體貼,對于昨晚的事,隻字不提,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隻問她頭疼不疼,身上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如陌淡淡應着,心裏摸不準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按說,昨晚,她和殘歌說話的聲音都被壓得極低,外頭的人,耳朵再靈,也不大可能聽得清他們所說之内容。而她發覺有異的時候,南宮晔應該剛到門外不久。
“你,今日怎麽這麽早就下朝了?”如陌想想問道。
南宮晔看了她一眼,笑笑不答話。
門外,這時有人禀報:“王爺,德公公來了。”
話音落下,七名太監先後進屋,領頭的,是南宮傲的近侍弈德。後面的六名太監,個個手上,都捧着一個沉香木盤,盤中堆了厚厚的兩摞奏折。
“王爺,奴才奉王上旨意,給王爺送折子來了。王上聽聞王爺覓得佳人,很爲王爺高興,并讓奴才問王爺,今日早朝無故缺席,是身子不爽,還是昨夜勞累過度?可要傳太醫,開個強身健體的方子?”弈德笑吟吟地低頭傳話,中間悄悄擡眼,朝如陌看去。
如陌雖不完全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但大緻也猜到一些,不由微微蹙了眉頭,被弈德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轉過頭去,偏巧對上南宮晔看過來的眼神,那眼神有些奇怪,透着灼熱逼人的光,不知怎麽,如陌的臉騰一下紅了,如火在燒,弈德見她如此,愈發笑得暧昧。南宮晔也笑起來,似是心情大好,如陌連忙撇開眼,淡淡說道:“我出去走走。”
她說完起身就走,卻被南宮晔拉住,“等等,一會我陪你。”
南宮晔這話說得溫柔又暧昧,手下卻是使了力,将她纖細的皓腕握得緊緊的,如陌掙脫不開,心下懊惱,卻又無法,隻得任他笑着将她拉回到他身邊坐下。南宮晔這才轉頭,對弈德吩咐:“這些折子,先送去本王書房。你回宮告訴王兄,正如他所說,我覓得佳人,今後,恐怕沒那麽多空閑替他批複奏折。往後,這折子,就不必再送來了。”
弈德一愣,忙笑道:“王上還有一句話,要奴才轉告王爺,佳人再妙,莫忘家國大任、兄弟手足情深!奴才告退。”
弈德走後,南宮晔挑眉望着如陌,目光深深,似别有意味。
如陌不自然地說道:“聽說這麽多年,你處理公務,向來風雨無阻,即便身子不适,早朝,也從未缺席。今日,突然告假,莫非是因爲我?”
南宮晔不答反問道:“你都知道?原來這些年,你一直在關注我!”
他握住她的手,嘴角噙着笑,鳳眸灼亮,将她緊緊鎖住。如陌飛快垂目,像是害怕被他的目光灼燙到一般。心底暗暗吃驚,這些年,她經常會聽到很多關于他的消息,她一直覺得,她沒有刻意去關注過,但其實,一切都是由心而起,每日聽到的那麽多的消息裏頭,唯有他的,會讓她記得格外清楚。
這一意識,令她蓦然心驚,指尖涼透。她慌忙抽回手,扭頭看窗外。窗外陽光依舊,明媚照眼,印到她眼中,卻是漸漸的灰暗。
“怎麽了?”南宮晔見她臉色不對,斂了笑意問道。
如陌淡淡道:“屋裏太悶,我想出去走走。”
王府後花園,風景如畫,靜谧怡人。最引人注目的,是行走在綠蔭小道上的兩人。
一白一淺藍,并肩而行,不快不慢。
南宮晔走在如陌右側,時不時轉眸看她,時而溫柔,時而思忖。暖融的光線,照在他身上,溫暖明亮,叫人不敢去看,隻怕看了一眼,便會被這樣的溫暖所融化。如陌目不斜視,望着前方,眼光平淡,看不出表情。路邊的大樹投下一片陰影,籠罩在她的身上,與南宮晔身上的明亮光線相比,一明一暗,仿佛被隔出了兩個世界。
“昨日,你說,當年你爲我帶回來的食物,全是你用身上的傷換來的,究竟是怎麽回事?”走到一片竹林前,南宮晔突然問道。
如陌腳步微微一頓,清冷的眸子裏,一抹傷痛神色一閃而逝,她淡淡垂眸,道:“都過去了。”
語氣極端平靜,仿佛真的已不再在意,然而,不易察覺的哀傷和凄涼,還是從那雙清冷的眼底層層透了出來。
南宮晔頓住腳步,拉住她,如陌便不得不跟着停下腳步,卻并未回頭。
南宮晔望着她平靜到冷漠的面龐,忍不住歎道:“當年我不辭而别,讓你傷心了嗎?因爲我的食言背信,所以你躲我十年……陌兒,爲什麽,你突然又願意出現在我面前?”
如陌心中微沉,這才回頭看他,他眼光看似溫柔,卻暗藏猜忌。如陌不由冷淡道:“你若不高興,我即刻就走!”說着就欲掙脫而去,南宮晔卻抓住她不放,見她生氣,也不着急,反而十分霸道地朝她笑道:“晚了。既然你已經來到我身邊,就别指望我會放你走。”
不但不放,還一把将她拽進了懷裏。她身子纖瘦單薄,腰肢不盈一握,仿佛輕輕一折就斷,讓人忍不住想疼惜。南宮晔不由自主地将她抱緊,一張俊臉直往她面前湊去,如陌愣住,不知他何以突然如此,一時無法适應,反射性地想要推開,卻被南宮晔抓住手,緊緊扣在身後。
明亮的光線忽然黯淡了幾分,太陽躲進了雲層,将耀眼的光蒙上一層柔和的色彩,再投注在他們身上,多了幾分朦胧之感。
如陌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笑臉,俊美逼人,他目光灼熱,放肆遊弋在她眉眼唇鼻之間,看得她心中一亂,止不住怦怦直跳,便極力往後仰,卻仍然躲不過他的傾身靠近。灼熱的氣息,毫無阻攔地噴薄在她的面頰,而咫尺之間,兩人鼻息相觸,氣氛一瞬暧昧起來。
“南宮晔……”如陌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便開口叫他,試圖打破這無形的暧昧,不料,卻被南宮晔打斷道:“叫晔,别連名帶姓!”
南宮晔的嗓音低沉磁性,魅惑十足,如陌面頰飛紅,心跳如鼓,忙偏過頭去,惱怒道:“你快放開我!”說話間,她擡眼,看到竹林旁的小道延伸而上的八角木亭,不禁目光一轉,扭頭說道:“走了大半個時辰,我有些累了,想去那亭子裏歇會兒。”
南宮晔正想說好,但擡眼之際,順着她的目光,看到的竟是“待月亭”三個字,不禁笑意微頓,下意識地漸漸松開緊抱住她的手。
“你想去待月亭?”他緩緩問她,嘴角笑意猶在,目光卻已然犀利無比,帶着審視猜度。
“不能去嗎?”如陌淡淡回視,臉色平靜,目光清冷,一副去不去都無所謂的樣子,又道:“回屋吧,我累了,不想走了。”
說罷轉身,但腳步尚未挪動,身子突然騰空而起,整個人竟然被南宮晔攔腰抱了起來。
“你做什麽?”如陌皺眉驚問,仍是抗拒。
南宮晔笑道:“你不是說累了不想走了嗎?我抱你!你别動,小心碰着傷口!”
又恢複之前的溫柔神色,仿佛剛才的犀利審視,全然不在。而他抱着她,所走的方向,也不是朝翔苑,而是,待月亭!
如陌愣了愣,心思一瞬百轉,思忖不斷。
南宮晔這時低頭,深深看她,這回不僅僅是溫柔,還帶了些許的寵溺,笑道:“再過不久,你就是這園子的女主人,這座辰王府,沒有你不能去的地方!不過,”說到此,他語氣頓了一頓,轉目又道:“必須由我陪着。”
如此,算是最大程度的寵愛和自由嗎?
如陌垂目,不再多言。
翠竹掩映下的石階小徑,曲折陡峭,幽靜怡人。南宮晔抱着她,在竹影搖曳中,拾階而上,腳步極穩。四周靜谧,看不到一個人,但如陌分明感覺到了周圍被隐藏的氣息。
如陌悄悄閉上雙眼,林中台階共二百九十多級,每二十級一人,加上另外一方,這片竹林裏,少說也有三四十人日夜看守,難怪微瀾上不來。
這座亭子防守如此嚴密,看來,王府密室,多半就是在這裏了!隻不過,令人疑惑的是,一個沙長老,何以值得他如此重視?
“你在想什麽?”南宮晔突然問道。
如陌緩緩睜眼,将所有思緒沉入心底,若有所思答道:“世人說你冷酷無情,殘佞陰狠,可這兩日,你對我如此溫柔體貼……我在想,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南宮晔聞言腳步微微一頓,凝眸問道:“那你可有答案了?”
說着話,二人已至亭外。如陌望着近在眼前的待月亭,默然不語。
重檐的八角亭,檐角飛揚,銅鈴垂挂,精美獨特,而頂端圓形寶頂的材質十分特殊,非金非銀,亦非玉石瓷片,但卻散發着瑰麗的光澤。如陌禁不住多看了兩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從漢白玉石階,到亭欄立柱,以及亭中的石桌石凳,無不精緻完美,天衣無縫。
南宮晔将她放到石凳上,扶着她的手臂,似還在等待她的答案,但如陌閉唇不語,仿佛已經将此事忘記。南宮晔不由搖頭,半是無奈半是自嘲,在她身邊坐了,握住她的手,湊近她,輕輕笑道:“你隻要明白,在我心裏,你和别人不同。其它,不必多想!”
風微起,吹動檐角銅鈴,發出清脆聲響,悠揚悅耳。一如他此刻所說之言,極爲動聽。然而,不同?究竟對他而言,她不同到何等地步?是可以令他放下猜忌,不去調查她的身份?還是可以不用在意,她是否刻意的接近?
如陌默然,十年的記憶,突然又湧入腦海,那些對着畫像裏的背影,獨自出神的日夜,猛地揪住了她的心,讓她有些透不過氣。而南宮晔就在這時候,毫無預兆地吻了她的唇。
如此突然,卻又如此自然。
起先,帶着溫柔的試探,如陌沒有反應,他以爲她不抗拒,哪知她隻是走了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與另一個自己鬥争不休,當她反應過來,後腦已被他大手握住,這一吻逐漸深入。并不激烈,卻在她本就不再平靜的心湖投下巨石,令她腦海空茫,心防崩塌。一時間手足無措,呆呆地看着他。
他手掌有力,唇舌熾熱滾燙,仿佛要将一塊常年不化的堅冰融化般的姿态。她頓時慌了,下意識地強烈抗拒地推開了面前的男子。
起身,大退三步,平日裏清冷鎮靜的眸子,掩飾不住的惶然驚恐,那是意識到自己的身心已然脫離自身控制的驚恐。但南宮晔不知,見她如此反應,他心頭遽沉,皺眉問道:“怎麽了?我以爲你願意,否則,你爲何要來我身邊?”
如陌心底一震,在那一刹那,眼中惶然立即消散。
原來,親吻,也是一種試探!心間又冷,那剛剛才被融化到幾近碎裂的心防,淩亂的,又堆砌起來。
沒有任何解釋或者辯解,她冷冷地轉身,步下台階,獨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