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晴和家裏的阿姨正在樓下準備餃子餡兒,見着她一身素色從樓上下來吓了一跳。隋晴看着女兒有點驚訝,“這大過年的,你穿成這樣要去哪?我上星期才給你買的那件紅衣服呢,怎麽不換上,那個喜慶。”
褚唯願伸手捏了桌上擺好的點心,含糊不清的答。“一個同事的母親去世了,我去吊唁,在一起工作不去不合适。”
隋晴不大高興,“怎麽偏偏挑在了這個時候,多不吉利。”一旁的阿姨也附和着點點頭。“可不是,真不是個好彩頭。願願,禮數盡到了就行,别跟着去那些地方了,咱姑娘家家的,犯不着爲了這個惹一身灰。”
眼瞅着到了倆人約定的時間,褚唯願嗯啊的答着,一邊穿鞋一邊往外走。“中午吃飯不用等我啦,下午回來跟你們吃年夜飯,我走啦!!”
“哎!”隋晴擱下手裏的筷子也忙跟着幾步攆了出去,朝她不放心的囑咐道。“聽你阿姨的,早點回來。”
從市裏開到墓地,至少兩個小時。紀珩東聽褚唯願的話足足在市區繞了一大圈子才找着一家晝夜營業的花店。眼看着老闆就要打烊回家過年了,褚唯願急急忙忙跑下車,攔住他關店門。紀珩東怕她跟人家起沖突,再傷着自己,趕緊拽住她寬解道。“不用非得買花,你心意盡到了就行了,其實……你能跟我去,對我媽來說就是最好的。”
褚唯願解下安全帶就要下車,一本正經的朝他搖頭。“不行的,你等等我,很快就回來。”
老闆本來是不想再做生意的,但是架不住褚唯願說的誠懇,小姑娘嘴又甜,倆人硬是生生的把店外頭的卷簾門推了上去。花店裏的花庫存不多了,褚唯願最後包圓捧着一大束矢車菊出來的時候,紀珩東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矢車菊是白色的,被棕黃色的牛皮紙包着看上去新鮮的很。他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随口問道。“怎麽買這麽個花,一般不都是白菊什麽的嗎?”
褚唯願小心的把花放在後排,也沒想那麽多,幹脆的回答。“我記得柳阿姨生前的時候不是在你們家院兒裏種過嗎?後來一場雹子給打蔫了她還心疼好長時間,她應該喜歡這個吧。”
紀珩東點點頭,把車開到高速上便不再說話,心下有了盤算。
兩人一路無言,到了墓地的時候褚唯願聽話的拎着一後備箱的東西跟在紀珩東的身後,看着他拿出整整一大盤炮仗。
墓碑上,柳江南溫婉的笑臉多年不曾變過。連一絲灰塵都不曾沾染。
紀珩東把手裏長長的鞭炮挂在離墓碑不遠的松樹上,眯眼點了一顆煙,他帶着一副羊皮黑色手套,在晨光中好看的不得了。
他回頭朝着她說,“你站遠點兒,别崩着。”
引信吞噬着火苗噼裏啪啦的作響,紀珩東也不躲,隻往前走了幾步看着柳江南的照片沉着臉鞠了三個躬,聲音平和。“媽,過年了,給您聽個響熱鬧熱鬧,東子今天帶着您兒媳婦來看看你,你也認識,就是小時候住在咱家對門兒那個總愛哭的丫頭片子。願願,過來——”
十萬響的鞭炮震耳欲聾,褚唯願兩手提着東西踩着一地紅碎紙過去,不消紀珩東對她囑咐什麽,她已經自顧自單膝跪在地上,拿起點心,水果,花,一一禮貌恭敬的擺在墓碑上。待一切妥貼之後,她才站起來随着紀珩東一樣鞠了三個躬。
“柳阿姨,我是願願。”
正是冬重,太陽透過灰蒙蒙的天一汪水似的灑下來,照的人心裏都是暖暖的。她簡單一句名字,就能讓紀珩東過去所有不甘與失落盡數得到補償。她乖巧的站在自己手邊,他一個回頭就能看到她。
紀珩東忽然想,人有生老病死不過命運無常世事輪回罷了,母親故去雖然是他生命中最沉重最晦澀的過去,但是現在有一個褚唯願,卻是能将他心中這筆橫亘不去的恩怨債,就此平了。
墓碑上柳江南溫柔的笑着,像是一位慈母注視着自己最愛的孩子。
紀珩東牽着褚唯願的手,倏地出其不意就問了一句話。“每次趕在我之前來看這兒看一遭,有幾年了?”
“啊?”褚唯願茫然的看着紀珩東,心裏卻是狠狠的震了一震。“你說什麽?”
紀珩東見她不承認,歎息了一聲。俯身從那束矢車菊中抻出一朵來在褚唯願眼前比劃了一下。“還不承認?每次我趁着八月來的時候,總是有人在我之前來過,這兩年我刻意把日子往後或者往前拖一拖,可偏偏邪乎,那人還真就能避開我,每一回,就這兒,”
他手指指在褚唯願放花的地方,“都擺着和你買的一模一樣的矢車菊,這地方沒監控,我問過這兒的負責人,都對我絕口不提。”
“去年夏天,我在這兒碰上過蕭文茵,起初我一直以爲是她來看我媽,我還挺感動的,但是那天在包廂裏你聽我提起這件事兒的反應實在是太讓人浮想聯翩了,直到那天因爲你住院我跟她攤牌的時候蕭文茵才跟我說了實話,這花,根本就不是她買的。”
“褚唯願,能摸準了我路子還能背着我來的,隻有你。”
紀珩東把手中的矢車菊别在褚唯願的大衣口袋上,動作輕柔。“如此巧合,願願,還不打算說實話嗎?”
被抓了現行,唯願懊惱的閉上眼,兩根手指繞啊繞的快纏在一起。她不說話,便是默認。
紀珩東追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低下頭,聲音小小的。“你出國留學那一年,我從我哥那兒聽來你拜托他來看柳阿姨的時候。”
“爲什麽?”
是啊,爲什麽呢?褚唯願也想這樣問自己,爲什麽要每一年周而複始的來這裏看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
褚唯願是一個清澈見底的人,她尚未懂得如何在這茫茫世界掩藏自己拙與真。看着柳江南,她心裏悶悶的。“四哥,我說出來你别笑話我行嗎?”
“我從小就喜歡你,喜歡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後來你去加拿大我在機場抱着你不撒手哭的慘,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因爲不能巴着你占你的便宜才哭,其實不是,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你再也不回來了才害怕的哭。我是真不舍得你走啊……我總覺得,你走了,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讓我恃寵而驕恣意妄爲的人了,雖然我哥哥也很疼我,可是你給我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再後來,我聽到你跟我哥哥講要他幫忙去看阿姨的時候,我才有了這個想法,你不在,我總想爲你做點兒什麽,好像隻有這樣才能離你近一點。你在外頭念書那幾年,我就背着我哥偷偷開車過來,知道柳阿姨喜歡花,我就帶上一束矢車菊,和她講講你在外頭的事情,想着可能這樣,你就能放心一點。”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這個習慣也改不掉了,柳姨是你的媽媽,我想就算你不能跟我在一起,我這樣做,也不算白白愛你一次,至少,我爲這段感情付出過一些,以後老了想起來,也是不遺憾的。”
她說的認真專注,到最後,眼角隐隐的還有淚光。
紀珩東沉默的聽着,在她褚唯願述那段往事的時候他心裏像是被一揪一揪似的疼。每一句話,都如同一個釘子深深的紮進去,雖然流血,也足以讓人刻骨銘心。不過和她在一起幾天,可是她帶給自己的感動,卻比這半生見過的都要多。
看着褚唯願紅着眼站在這裏,紀珩東忽然想起以前自己被她強拉着看過的一部電視劇。
電視劇裏,也是同樣一個女孩兒爲了自己愛而不得的男人去看他已經故去的母親,可是不管那個女孩如何努力,最終還是和那個男孩錯過了,後來,兩人在墓地相遇的時候,女孩目光悠遠看着遠方,有一種過盡千帆的悲涼。
她說,謝謝你,你每一次給我的希望,都那麽的讓人的絕望。
他看過很多的片子,也曾鄙視過這種文藝煽情的國産荒誕戲碼,可是那天,那一幕戲劇化的情景在他腦中卻經久不去,像是一個警鍾。
心念至此,紀珩東心中大駭,猛地伸手抱緊了她。
懷中真實溫暖的觸感險些讓他一個堂堂男兒落下眼淚,他把頭埋在她的頭發裏,聲音低啞。
“願願,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有更早一點回應你,與你白白錯過這些年彼此相依折磨的時光。
褚唯願被他的動作弄的鼻子發酸,哼的一下扭過頭。“這應該算是我第二次告白啦,紀珩東,你不公平。”
車子停在外面的松樹林,一片青翠濃郁。褚唯願傲嬌委屈的站在長長的台階下不肯走,像是讨不到糖吃的年娃娃,紀珩東動作熟練的笑着背起她,連眼角的笑紋都比之前的時候沉穩了很多。
“成,以後換我天天跟你表白,一天一回,但凡你聽着覺出我不誠心咱就不算完,說的不行用寫的,必須都給找補回來。”
“騙人吧你就。”
“誰騙你誰孫子。”
“你本來就是孫子,也不知道是誰被自己親爺爺打得呲牙咧嘴,那後背青一片紫一片的。”
“嘶——丫頭片子你怎麽就拆人台呢,再這樣不背你了,反正我也後背疼,自己下去走吧……”
“哎哎哎!好四哥……四哥最好了……”
每年正月是院子裏孩子聚的最全的時候,出國求學的忙着生意的不務正業的孝順聽話的,統統在今天湊了個齊全。晚上家家餃子下了鍋,就是這幫孩子撒歡兒的時候,一般家裏老人都睡得早,沒那麽些守夜通宵的習慣,身體也經受不住這個。于是到了十二點,一家一戶的雖然開始安靜下來,外頭卻是另一番景象。
各家停在門口的車子紛紛悄沒聲的順着東門緩緩開出去,沿着長長的林蔭道像是集會一樣碼成一條車隊,有先來的已經從駕駛座出來靠在車門上抽煙閑聊了。
先到的,是陳家一對兒兄妹,陸陸續續的,幾個沒主兒的單身漢,拖家帶口的哄睡了孩子的江北辰夫婦和媽寶心肝王家的小孫子也都來了,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陳良善偏頭點了顆煙,離陳良辰遠了一點,怕煙氣熏着她。“我說怎麽還不張羅走呢,鬧了半天這是缺倆祖宗啊。”
往年這種聚會都是紀珩東起頭,負責安排場子尋摸着有意思的地方玩兒,今年也是如此。可是誰知衆人都齊了也沒見他人來。衆人都知道陳良善說的倆祖宗是誰,随着附和兩聲。
“可不是,往年都是他倆來的最早,今兒怎麽了?”
江北辰摟着媳婦明知故問。“按理說不應該啊,剛才我從家拐過來的時候還看見他倆了呢,住着對門走也該走過來了。”
王謹骞賤嗖嗖的湊過去,好心解釋。“月黑風高四下無人的,幹點什麽也說不準啊……”
紀珩東和褚唯願的事情沒被說破,彼此親近的朋友心裏也沒譜倆人到底是什麽關系,隻哈哈樂着拿倆人開着不深不淺的玩笑。
“那是,咱們紀少爺心性要是上來幹點什麽也太正常了,搞不好一會兒來了就能看見臉上願願打他的手印子。”
一說這事兒,王謹骞想起來小時候的一個樂子,他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坐在車前蓋兒上開始給大家普及知識
“我記着當年願願讓他爺爺奶奶給送過來的時候才四歲,她剛來紀珩東這孫子就跟我說,這個小妹妹長的漂亮水靈,非得跟上去捏捏人家臉不可,誰知道願願脾氣爆,再不就是他給人捏疼了,大家夥沒注意的功夫兒他那張臉上就落了五道小爪印出來,等我們過去看的時候,願願那手指甲裏還有血絲呢!紀珩東回家的時候怕他爹媽看見,在外頭餓的眼睛隻冒星星,硬是等到晚上家裏熄燈了才摸黑回去,結果第二天讓紀叔看見了,問明白了又是一頓胖揍。”
話音剛落,兩道刺眼的大車燈就朝着王謹骞和江北辰打了過來,像是故意的。江北辰擡手擋住自己和媳婦的眼睛,朝着慢慢駛來的車罵道。“這麽大譜滿院子也沒見誰敢打着遠光來的,紀珩東不用你得瑟,一會兒巡邏的警衛來就給你逮走。”
紀珩東陰陰的笑着,手中的車鑰匙直接朝王謹骞扔了過去。“爺老遠就聽見你扯着嗓子在這兒瞎白話,怕人拿你當啞巴是吧?”
王謹骞接住他的暗器,一點不服軟。“我瞎說?你敢不敢讓大家夥看看你眼窩底下到底有沒有印子?”
當年褚唯願撓的狠,小姑娘急眼了下手沒個輕重,紀珩東跟在她屁股後面鬼鬼祟祟就想着找個機會捏捏她白白嫩嫩的胖臉蛋,誰知道褚唯願吓了一跳,對陌生的生活環境尚且不熟悉何況是陌生人這麽沒禮貌的動作,當時就傻了直接拿手抓了他一把,紀珩東一張好面皮上整整五道血凜子,從眼角一直到耳朵,後來慢慢長好了,紀珩東下眼睑上還是有一道淺淺的痕迹。
有同來的女孩聽到王謹骞這麽說,已經躍躍欲試上前要看。仰起一張妝容精緻脂粉氣十足的臉撒着嬌。“是嗎?珩東哥哥,給我看看嘛……”
紀珩東被那女孩拉着手腕,晃來晃去的。
褚唯願原本在車裏坐着,看着這幕有點待不住了,啪的一聲就甩上車門走了下來。她換了上午随他一起去掃墓時的黑衣,一件暗紅色的皮草外套底下穿着刺繡的連衣裙,精緻耀眼。
她優雅上前,與那個女孩面對面站着。“看的見嗎?要是看不見要不要我再給你撓一道出來?”
褚唯願說的溫和平常,但是聽在耳朵裏卻怎麽都不是味兒。女孩在她精光閃閃的眼神手讪讪的收回了手,摸不着頭腦的啊了一聲。
一幫人見着女主角下車了都哄笑起來,紀珩東嘻皮笑臉的順勢攬過褚唯願,湊過臉去。“撓完我這麽長時間你自己都不知道我臉上留疤了吧?來,給你看看。”
褚唯願嫌棄的推開他的頭,但還是清楚的在路燈下頭看見了他濃密墨黑的睫毛下一道很淺很淺的疤痕。
周圍都是人,等着看倆人耍寶,紀珩東攥緊了她的手擱在自己手心裏不老實的捏着,帶着某種暗示輕聲道。“撓人的毛病總是改不了,看來以後我得把你手綁起來再往床上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