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澤勳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意頭正足風頭正盛竟然會拜自己親舅舅所賜輸給了他的,情敵。
宋子儒似乎早就料到了事情的發展,他背對着龐澤勳正在仰頭觀賞着酒店門前的噴泉。
“爲什麽?”龐澤勳雙眼透出血絲,一字一句。“明明昨天你還和我說要我放手去做的!!”
到底是年輕無畏啊……宋子儒背手笑的雲淡風輕,略歎了口氣。“勳子啊,我宋氏企業不比那些家族産業,全都是我年輕時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踩出來的,我身後還有兩百來号人要吃飯呐……最近産品出口的不好工廠已經有部分商品滞銷了,我肯讓你這個時候來參加這場競标,真的是做到仁至義盡了。”
龐澤勳注視着這個中年男人,說話的時候他都感受不到自己的聲音究竟在哪裏。“……你什麽意思?”
宋子儒摸了摸噴泉上一隻石雕,有心無力。“你在美國那邊受到阻力,按理兒說我是你親舅舅,沒道理不幫你,但是說透了那也是你龐家的産業,我和你母親姓宋……我不能爲了幫你連家裏頭的溫飽都不顧了,人,都是有私心的。”
“我不能讓你拿着我的家業跟着别人較勁啊,起初……你是有做事兒的勁頭的,我能看出來,可是後來呢?你摸着心口問問自己這麽上心究竟是爲了美國那邊還是爲了那個小姑娘跟紀珩東較勁?”
宋子儒說到這裏也有些激動,指着大門口聲音高出了幾分。“那紀珩東是這城裏的祖宗!!咱們這種踏實做買賣的能跟他這種祖上三代都累着金庫的人比嗎?這塊地無論成與不成,我拿出這個數已經是極限了,要是成了自然最好,你能拿着地皮在那頭站住腳我能拿着這個盈利潤,至多也就是個不賠不賺,要是不成……價你也擡上去了那小子攥着這麽塊地,肯定也是燙手。”
當自以爲的親情信賴以一種如此暴露人性私心的方式呈現在眼前,龐澤勳忽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一米八幾的男人站在有些佝偻的舅舅面前,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眼中還帶着茫然疑惑。
“所以……你就讓我這樣回到洛杉矶?在這裏晃了幾個月一無所獲的辜負那些支持者的信任?”
宋子儒擺擺手,“當然不是,誰說你沒有收獲?那個小丫頭就是你最大的收獲。現在聽說你們倆關系還不錯?你要是能把人帶到美國去就可以打着你結婚的名義名正言順的繼承你爸爸的位置,一旦關系做實了,隻怕她褚家想後悔都來不及,有了這麽個媳婦也就相當于家裏有了個保護傘啊……憑着她的身份和家庭你還怕美國那頭爲難你?”
龐澤勳嗓子發幹,“你要我利用她?”
就像是巧合一樣,話音剛落下龐澤勳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看了看才猶豫着接了起來。“願願?”
褚唯願夾着手機正在影印室複印文件,“結束了嗎?”
龐澤勳神色不明的看着舅舅,緩了一會兒才低聲回應她。“我輸了。”褚唯願拿着文件的手一僵,有點不知所措。她想過這個結果,可是卻不知道當這個結果來臨時自己要怎麽說才能安慰他。
她咬了咬下唇,故作輕松。“沒關系的,今天下午我去找你吧?我們一起吃飯。”
龐澤勳閉上眼。“好。”
等侄子收了電話,宋子儒才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他的肩,“這是個機會,我剛才說的話你不妨考慮考慮。”
考慮什麽?騙她去美國跟自己結婚嗎?
陽光下,高大英俊的混血男人第一次出現了對自己的質疑,對于這個提議不恥的同時……他竟然隐隐的,對結婚這兩個字抱有了期待。
想到這裏,他腦海中忽然蹦出了一個名字。那是他在美國做心理疏導時的醫生,英文名字:Jane。
韓沁坐在卡座裏,和龐澤勳面對面。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桌上的一杯龍井已經從慢慢升騰的熱氣變得有些冷了。
韓沁看着杯子裏慢慢變爲墨綠色的茶葉似笑非笑。“我憑什麽這樣幫你呢?”
龐澤勳就知道她會這樣說,在美國進行心理疏導的兩年裏,兩人不光光是簡單的醫患關系,更像是兩個彼此知曉靈魂深處最隐秘心事的朋友。她深谙他的陰暗想法,他也熟知她的野心企圖。
龐澤勳面無表情,心中把握卻很足。“你想嫁給紀珩東,我想娶了褚唯願,目前看來我的提議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不是嗎?”
韓沁沉吟一會兒,像是在衡量這件事情的利弊。“未免風險太大了吧,我幫你撒這個謊是需要承擔後果的,到時候你帶着人遠走高飛留下我自己面對這些爛攤子?我該怎麽和她身邊的人解釋?而且……”韓沁停頓了一下,眼中帶了些輕視。“我不認爲褚唯願會對我造成這麽大的阻礙,我和紀珩東也未必會受到她的影響。”
龐澤勳冷笑,真是不知道該感歎她的自信還是爲她的無知而悲哀。
“不會受到她的影響?韓沁,褚唯願從四歲的時候就在紀珩東身邊長大,你才認識紀珩東多久就敢下這樣的定論?你怎麽知道當你不去他爺爺那裏沒法抓到他人的時候紀珩東究竟在做什麽?”
這句話無疑戳到了韓沁的痛處,那天紀珩東在黃昏的日光裏口齒清晰字字拒絕的話就像在眼前。韓沁閉上眼有些悲哀,有些人這一輩子隻需要一眼就能判斷他是不是你想要的。韓沁在美國學習生活這麽多年,自诩見多太多男人,追求者并不在少數。她也能充分發揮自己專業的有時準确的抓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理去得到自己想要。可是偏偏,從回國的第一眼開始,她就知道紀珩東這個人是她使盡辦法都無法控制的人,但是沒辦法,越是駕馭不了她就越想去接近,不管用任何方法的接近。
韓沁平靜的喘息着,兩道細眉已經糾在了一起似在掙紮。她沉默半晌,才輕輕端起面前的茶杯和龐澤勳的碰了一下,聲音在龐澤勳耳朵裏好似天籁。
她說,“合作愉快。”
所以褚唯願見到韓沁的時候,是有一瞬間驚訝的。龐澤勳體貼的爲她拉開椅子介紹道,“我在美國的心理醫生,認識有幾年了,偶然在這裏碰上就一起吃個飯。不介意吧?”
褚唯願看着韓沁友好的笑容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當然不介意。”
褚唯願比韓沁小了幾歲,見過的事和人遠沒有韓沁那麽複雜,隻認真的當作她是龐澤勳的朋友,當然,除去被她刻意忽略掉紀珩東相親女友這個身份。
韓沁起身和她握了握手,不等褚唯願開口說話就已經搶在了前頭。“褚小姐我們見過的,在紀家門口一次,在商場一次,忘了嗎?”
褚唯願動了動睫毛,沒想到韓沁這麽直接。雖然心裏不舒服也還是禮貌的朝她搖搖頭,“沒忘的。”
她怎麽能忘?怎麽敢忘?
龐澤勳給褚唯願的杯子裏斟滿了檸檬水,狀似剛碰上韓沁一樣不解問道。“紀家?你還認識那裏的人?”
韓沁對面的龐澤勳和褚唯願并排坐着,她目光像是逡巡一樣在兩人臉上走了一圈才低頭不好意思起來,像是被人撞破了什麽事情。“本來想抽出時間來告訴你的,沒想到在國内碰上了,說起來和褚小姐也是有緣分的,就先說了吧。”
褚唯願捧着杯子的手指一僵,剛從外面進來的溫度尚沒被屋子裏溫暖的氣氛捂散,手指還有些紅。
韓沁目光停在褚唯願一雙手上,大方自然的開口。“我爺爺和紀家爺爺是戰友,兩個老人牽線我和他的孫子認識,交往的還不錯,雙方爸爸媽媽也催的急,下個月就打算結婚了。”
這屋子裏真冷啊,冷的讓人連杯子都拿不住。
砰的一聲,玻璃杯和桌面碰撞發出沉悶的一聲響,褚唯願尴尬的收回手,她怔怔的看着韓沁畫着嫩粉色唇彩的嘴一開一合,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凍的在輕微打顫。
韓沁充滿了期待的神色,褚唯願看着她木讷的開口。“那……恭喜你啊。”
龐澤勳暗自攥緊了在桌下的絨布,驚訝的好像是第一次知曉這件事。“從來沒聽你說起過,速度很快啊。”
韓沁溫柔的笑着,攏了攏耳側的頭發。“感情這種事關鍵是機遇吧,褚小姐,好像你和東子也是朋友?一定要來參加婚禮啊,我在這裏也沒什麽朋友,你要是不嫌棄不如當我的伴娘好了?”
滿桌子的精緻佳肴,褚唯願輕聲喃喃的,像是問韓沁又像是自問。“他……這麽着急嗎?”
着急到和一個剛認識一個多月的人結婚?他和韓沁才認識多久啊,她竟然叫他東子?這個隻有他家裏人和幾個兄弟能叫的名字,如今從韓沁的嘴裏說出來感覺和平常夫妻一樣的稱謂讓褚唯願不是一星半點的難受。
龐澤勳幹咳一聲,試圖打斷褚唯願的出神。“婚禮可能是沒什麽機會了,我馬上就要回去了,等你和他來美國我做東吧。”
褚唯願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已經弄懵了。她轉過頭直直的望着龐澤勳,有點不明白。“走?爲什麽走?”
龐澤勳遺憾的伸出手搭在褚唯願的肩膀上,用一種很親昵的語氣說道。“競标我輸了啊,沒有在這裏的必要了。”
韓沁這時十分有默契的跟龐澤勳對視一眼,起身找了借口去洗手間。
待四下清靜了,他才信誓旦旦的握住褚唯願的手擱在胸口,也不顧她的掙紮。“我保證我是第一次從韓沁這裏聽到這樣的消息,之前我不知道她和紀珩東認識。”
也不知道是怎麽,一聽到紀珩東這三個字如此清晰完整的落在耳邊褚唯願控制不住的就哽咽了,心霎時好似被千百隻手拉扯着撕開似的疼,好像她隻要一停頓,滿腦子他和别的女人穿着禮服婚紗的畫面就會浮現在眼前。
龐澤勳歎息一聲,攬過她抱在懷裏用襯衣的袖子給她擦着眼淚,話在嘴裏滾了幾遭才說出口。“願願,放下吧好不好?他既然已經打算結婚了你也别這麽委屈着自己,我下周就要回去了,如果你覺得和我在一起沒那麽難忍受的話,不妨跟我回美國散散心好嗎?我帶你去紐約,去西雅圖,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保證,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安穩的。”
懷裏的氣息對于褚唯願來說是陌生的,龐澤勳略清亮的聲線透過他的胸腔傳來給人一種擲地有聲的安全感,他勸她,放下。褚唯願忽然感覺自己很累,活了二十幾年從來都是鮮活靈動的人兒好像突然間沒了生命力,她空洞的眨着眼,任憑眼角不斷有晶瑩的水珠落下來。
龐澤勳緊了緊抱着她的右手臂,沉下心來。“但是有些話我也一定要和你說清楚,如果你決定跟我走,那麽願願,我不會放開你的。我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一輩子的。你得有嫁給我的準備。”
褚唯願盯着桌上的草綠色瓷盤發呆,腦海中一下子就想起了中學時期學過的語文課文。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是啊,他即将娶了别人有了妻子,她又何苦做出一付深愛而不得的姿态讓人唏噓爲難呢?她身旁的這個人,才是一心一意想要對她好,不計她之前種種許諾要在一起天荒地老的。
外面的路燈從餐廳的落地窗上打進來,給兩人身上渡上一層柔和的光芒。褚唯願慢慢的,伸手牽住龐澤勳的手指,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好,我跟你走。”
在離兩人不遠的地方湖光天地裏,紀珩東正帶着今天的一衆功臣慶功,觥籌交錯酒光潋滟,氣氛好的不得了。
光從法國酒莊空運過來的紅酒,就開了五六瓶。全都是幾十年的老酒,一杯醉人。
趁着去洗手間的空當,江北辰發現了在假山後頭正抽煙琢磨事兒的紀珩東。今天打了一場勝仗,卻不見這小子有一點笑模樣。
江北辰走過去也随着他大大咧咧的坐在一塊石頭上,伸腳踢了踢紀珩東。“滿懷心事,想什麽呢?”沒有世廑這麽個大頭撐場面根本赢不下來這塊地,紀珩東咬偏頭往江北辰的肩膀上打了一拳頭,言簡意赅。“謝了。”
江北辰也拿了一顆煙在手裏轉着,并不抽。“你接着這個有點費勁吧,咱倆……四六?”
紀珩東手裏的家底紀珩東是知道的,之前連着盤了一個長安城和湖光天地,手裏的閑錢不多了,這回又下血本買了塊荒地,不管幹什麽盈利的買賣前期肯定是資金周轉困難一些的。倆人一起做,會輕松很多。
誰知紀珩東果斷的一揚手把煙頭準确無誤的扔到了垃圾桶裏,潇灑的不得了。“不用,小爺我有錢。”
江北辰不高興了剛想罵他說你有個屁,紀珩東就飛快的接了一句話。“我把長安城賣了。”
長安城,算是紀珩東名下最大的一個買賣了,建在山腰上一家會館,無論是裝修還是地皮當初都是他用了心去做的。看着江北辰不可思議的眼神,紀珩東樂了。“什麽表情啊你,那地方被一個馬來西亞人相中了要開個高爾夫球場,出價很高,長安城在哪開都一樣,這一轉手……我掙了好幾個呢。”
他頑劣的舔了舔唇角,有點幹。“這回你跟王謹骞下的功夫全記在心裏了,北山還得頂着世廑的名号做,錢我來拿,算股份吧。”
江北辰有點明白過來了,“長安城?”
紀珩東簡短的點頭,“對。”
他要把那塊荒地變爲最繁華最奢侈的地方,他要讓任何人,都想不起它曾經的貧瘠和可怖。
屋裏已經有人出來催兩個老闆進屋再戰了,江北辰淡淡的應了一聲跟紀珩東并排往裏頭走,若有所思的扔下句話。“北山……我記得當年願願好像就是在那兒讓那孫子綁架的吧?”
紀珩東站在原地停了一停,江北辰馬上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了。他皺眉,“願願給你過生日的時候找的那個花園跟這地方也有點像,你倆怎麽回事兒?”
怎麽回事兒?紀珩東看着湖光天地裏的某一處景兒也有點發愣,他隻記得那個幹燥凜冽的冬天,年輕的小姑娘縮在大衣裏神情畏縮的問他,四哥,我是在哪出事兒的?能帶去看看嗎?他當時抱着瘦成一把骨的女孩心疼的不得了,搪塞着告訴她一個地名就把事情打岔錯了過去,從那個時候起,大概就有了買那塊地的想法了吧……
紀珩東仰頭又幹了一杯酒,内斂深邃的眼中閃爍着别人看不懂的光芒,他想,是時候要去找她好好問一問,給自己一個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