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場聚會呢?她足足在家裏想了一個星期的,爲紀珩東補上生日的一場虧欠。
尤其是那天晚上,褚唯願從他車上回家以後,她躺在床上慢慢回想起他按着自己的頭貼在頸窩默歎一聲說,我改不了,也不想改。就那一句話,像是尾生抱柱一樣讓褚唯願生了執念,那是有關女子心事中最隐晦最沉重的一部分,在那個夜晚,通通爲了紀珩東這個人,生了根。
起初她刀口長的還不是很好的時候就帶着手機電腦滿城找地方,按照她滿腦子古靈精怪的東西想要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場子真的是太難了,後來無意間她在一間酒店發現了個露天花園,頂層還是玻璃天棚,一擡頭就能看到滿天的霓虹燈和夜晚的星星。
當時她按着刀口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手機給紀珩東發消息。一再強調要他那天晚上别有什麽活動,千萬千萬。
當時紀珩東還賤兮兮的發了一連串不耐煩的表情,說你就放心吧,我一準兒的過去買單。
同樣也是今天,紀珩東穿的跟個良家子弟似的規規矩矩的一身看不出任何浮誇騷包的氣息,就連車都換成了憨厚老實的越野吉普。一大早,就能看見他拎着大大小小的禮盒迎着清晨第一抹朝陽往城外走。
城根四十公裏開外,有那麽一棟四合院藏在青磚高牆的老胡同裏,東南的大門上立頂的兩根紅梁柱端端正正的豎在兩側,房檐四角高高向上挑起雕着四方鎮宅神獸,細細看去,嘴裏竟都銜了通體圓潤的珠子在嘴裏,大門是雙開對合的古式木門,在門上方,有那麽一塊不起眼的牌子,上面用沾了金粉的刻筆工工整整的纂上兩個大字。
——紀宅
紀珩東把車停在裏胡同老遠的地方就拎着東西下了車,祖家規矩,小輩上門,不得聞車馬絲竹之聲保求家門清靜。甭看着紀珩東平日裏在他爹那兒橫着膀子誰都不放在眼裏,可一旦到了這兒,哪怕是翹上天的尾巴也得讓他忍着疼夾起來。熟門熟路的摸到院外,他倒是也不叩門,隻自己拉着銅獸門環進了院子。
一入院子,入眼的先是三米多長的雁翅影壁,影壁下四四方方的擱了幾方瓷缸,本是快要入冬的天氣裏瓷缸裏竟然開着數株蓮花,蓮花下頭還有幾尾錦鯉悠哉悠哉的遊着。紀珩東懶懶的探頭看了眼那幾尾魚随手抓了一把魚食扔進去。
像是聽見了腳步聲,一直在院裏閉眼聽戲的老人一手打着拍子一邊揚聲朝門外站着的紀珩東吩咐了一聲。“滾進來吧。”
聽見動靜,紀珩東打了打手上的灰笑着往裏走。“爺爺,你這耳朵可夠好使的啊。”
說話這人,正是紀珩東的爺爺,紀家最大的祖宗。老人的老伴兒去的早,自從退休以後就提出搬出來獨住,一是圖個清靜,二是爲了不給兒孫添麻煩。雖然老人住的遠,可是耳聰目明的本事兒相較他年輕掌事的時候卻分毫沒減,紀珩東自母親去世以後就被他接到這個四合院,直到出國前,他是這個爺爺帶的。
雖說紀珩東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但是每年換節氣的時候,他都老老實實的來這看看爺爺報一次到,聽他敲打敲打自己。
标準的二進老四合院兒,隻見正方的廊下,老頭穿着薄棉的盤扣唐裝正在躺椅上聽的興起,手邊擱着一盅茶和他養的一隻鹦鹉。
正是早餐的時間,勤務人員進進出出的給老人布置餐桌。領頭的是一個中年婦女,見着紀珩東來了淡笑着和他點頭緻意,俯身跟正在聽戲的老人低聲道,“早餐都準備好了,您屋裏吃吧。”咿咿呀呀的戲文剛好唱到最後一句,老人精神矍铄的拄着拐杖站起來,朝着紀珩東一擺手。“走!跟我吃飯去。”
大大小小的盤子碼了一桌子,從清粥小菜到經典的糖餅豆漿備的那叫一個齊全。老人先是照例問了紀珩東的最近的買賣,又不輕不重的威脅他規矩一點,才砸了砸嘴擱下筷子。
“聽說你最近表現的還不錯,跟你爸緩和了不少?擱我說這就對了,父子哪有那麽大的仇,小兔崽子你可得知良心。”
這話都是聽出繭子的,紀珩東也是心不在焉,隻一心羨慕着這老頭的早餐是真豐盛。
老人默了一會兒,看着這個小孫子低頭認真吃飯的樣子頭一回有點不好開口。“過完年……你都要二十七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有女朋友了沒有?”
紀珩東幹脆一搖頭,咬了口油餅。“沒有。”
老頭在桌下興奮的一拍大腿,揚聲吩咐人把他的手匣拿過來。中年婦女笑的一臉和善,忙應了從書房拿了一個四尺見方的金絲楠木小匣出來,紀珩東知道這個盒子,裏面裝的有紀家的族譜,全家福,老頭年輕上戰場的時候留下的一些稀罕軍功章什麽的,紀珩東瞅了一眼,心裏忽然警鈴大作。“您又要起什麽幺蛾子啊?上回你跟我拿這小匣讓我給您翻騰那打仗的老遺址,從河南折騰西安,可是快要給我腿都跑折了。”
老人笑呵呵的打開小鎖,擺擺手,從裏拿出一張藍布包好的照片出來。“這回不是。”
照片是彩色的,能看出來不過是最近才打印出來的,上面是一個和自己爺爺差不多大的老人,一個年輕的姑娘,一個中年男人共同站在美國金門大橋下拍的。紀珩東接過來,沒明白。“誰啊?”
老人帶上老花鏡,用手指了指。“這個是我跟你說過的韓爺爺,我的老戰友,當時我們奉老連長的命令一起上高地,我被炮彈炸壞了腿,還是他背着我一步一步找到戰地醫院的,你忘了?”
忘了也得裝作想起來的樣子,紀珩東長長的哦了一聲。“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兒。”
“對!對!”老人激動的點點頭,“你看,這是他兒子和孫女,八零年以後他兒子去美國搞科研直接也把他接了過去,一家人就在美國訂了居。我們還是上個月在老離休會碰上的,這老家夥還和以前一樣!旁邊站着的那個,就是他孫女韓沁,聽說在美國做心理醫生還是碩士畢業,就比你小一歲。”
紀珩東不動聲色的看了眼照片上那個女孩子,把它沿着桌面推了回去。“您想說什麽啊?”
“正好你韓爺爺一家回來在這過年,也是很看好你,不如你去跟那姑娘見一面?要是談得來也是好事情。”
紀珩東笑,“您不是總說我是爛泥扶不上牆嗎,不怕我把人家姑娘給耽誤了?還真是我親爺爺啊,什麽事兒都想着我。”
“那就這麽定了,今天晚上我帶你去他家親自上門拜訪。”
紀珩東梗着脖子急了,“老頭你怎麽這麽專橫啊,我答應了嗎我?什麽就上門拜訪啊?拿我當女婿呢?不去!”
“我抽你我!!!”紀爺爺氣的擡手就要拍他,“你都二十六了!!天天在外頭沾花惹草一件正經事兒都不幹,我要是不管你回頭你抱着個種來我這認太爺爺我都不知道!!”
“我不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今天就在我這院裏呆着,到了飯點兒咱爺倆一塊走。”
紀珩東崩着一張臉,邁開長腿就要跑。“我今兒晚上還有事兒呢,您别跟着裹亂行不行啊。”
都說老人一上來倔勁兒九頭牛都拉不住,看着紀珩東轉身想往外跑,紀爺爺敲了敲拐杖沖着外面忙活的勤務大喝一聲,“給我抓住喽!!!”
紀珩東就這麽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被相親。
露天花園定在晚上七點正式開始,花園裏所有的花都是當天空運過來做裝飾的,滿場挂着細碎的水晶燈趁的桌子上流光溢彩。幾夥人左等紀珩東不來右等還不來,已經着急的先支起了麻将桌搓了起來。
褚唯願鼓着臉一遍一遍的給他打電話,可都是沒人聽。
可是她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早在紀珩東被押上車去往韓家的時候,老爺子就把他的手機從身上搜出來交給了自己身邊的管家。
韓家别墅外,紀珩東的手機在自己這兒一遍一遍的響,拿着紀珩東手機的是伺候了老爺子半輩子的勤務長,雖說她得聽命于老爺子,但是紀珩東這個小祖宗她也惹不起,何況也不是什麽外人,勤務長就幫他接了起來。
“你在哪啊?不是說好了過來的嗎……”一聽見手機被接通,褚唯願看着桌上碼的蛋糕快哭出來了。不自覺的,聲音帶了點委屈。
勤務長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願願吧?我是宅子這邊的張姨,東子現在跟他爺爺在一起呢。”
褚唯願有點懵了,“張阿姨?紀珩東他去看爺爺了?”
勤務長知道這個小丫頭跟紀珩東的關系好,也沒多想更沒把她當外人。“可不是,一大早就來了,被老爺子硬壓着來看戰友,怕他溜走,這不,還把手機壓在我這兒了。”
褚唯願松了一口氣,瞬間釋然了。“那沒關系的張阿姨,我找他沒什麽要緊事,讓他出來回我個電話就好啦。”
電話那邊的小姑娘溫和有禮,勤務長點頭答應。“放心吧,雙方的家長都在,這相親時間也長不了,一會兒一準出來。”
相親?!褚唯願像是忽然踩空了心裏咯噔一下,“他去相親了?”
勤務長不覺有它,實誠的告訴她。“老爺子戰友的孫女,兩家結親的想法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就等着這個機會呢,也是人家一早就盯準了珩東,姑娘家世才情都不錯,這回啊……八九不離十要進門當孫媳婦喽。”
“……”
紀珩東這個世界上除了他故去的媽媽,最聽的,最孝敬的就是他這個德高望重的爺爺了,那可是他看重的孫媳婦啊……
褚唯願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挂掉的電話,隻是滿腦子都想着剛才勤務長的那句八九不離十。
紀珩東去相親了,就要有在一起的交往對象了,褚唯願腦中轟的一聲,手中緊緊攥着的手機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像是從水中快要溺斃的人剛接觸到新鮮空氣卻又得知即将再被推下去一樣,褚唯願紅着眼怔怔的看着周遭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景象,一動不動,似乎成風成魔。
周嘉魚奇怪的看着她的反應,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怎麽了?”
她的指甲尖尖的,不小心刮到自己的皮膚上有一種尖銳的疼痛。看着眼前自己似乎陌生似乎熟悉的臉,褚唯願忽然抱着周嘉魚失控的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嘉魚姐……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我還有好多的話沒說,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沒做,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這世上仍有一個女子得你庇佑寵愛即将以真心誠摯報你的時候,你卻已經先我一步踏入成人世界裏與另一個女子談婚論嫁了。
褚唯願抱着周嘉魚泣不成聲,她站在這一方花團錦簇漫天霓虹裏,自成一角,亦無人敢擾。大滴大滴的眼淚砸下來落在衣服上泅開一大朵深色的痕迹,周嘉魚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惟一能做的,隻是同樣伸出手來回抱住懷裏顫抖嗚咽的女子。感受一場有關少女心事中最爲慘烈失落戰役。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啊,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褚唯願一雙杏眼蓄滿了晶瑩剔透的水光,好像稍一眨眼就會潰敗決堤,她慢慢松開抱着周嘉魚的手,有些神情恍惚的想……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呢?
是她四歲那年被接回家時,在門口他趁人不注意輕輕捏了一把自己嬰兒肥臉蛋的時候?是她八歲那年得了水痘他敷衍着拍拍自己說以後東子哥哥娶你的時候?或者是自己十二歲拿着一堆寒假作業求他幫忙時,他一臉不耐煩卻還是給她寫完了一疊卷子的時候?總之她也說不清楚,褚唯願隻知道自她有了完整記憶的時候,之後很多年的人生,都是與紀珩東這個人分不開的。
他被送出國那一年,她曾經在機場的閘口抱着他怎麽也不肯撒手,哭的可憐兮兮的,當時所有人都說願願和紀老四感情深呐,走了一個從此倆人再也沒法爲非作歹了。可是隻有褚唯願自己知道,她怕他走了以後,就不再回來了,她怕她再也見不到,這個被自己跟在屁股後面叫了十年的四哥了,那個肯爲她寫作業擋巴掌背自己走過無數次林蔭道的,紀珩東。
等到懵懂少女最終成長爲亭亭佳人的時候,等到褚唯願第一次知曉這世界上除了親情友情還有愛情這種感情能讓世間衆多男女趨之若鹜的時候,她才有點恐慌忐忑的,把紀珩東悄悄從心裏的某個地方劃分到另一個領域。而那個領域,是她初識男女世界中一個名叫愛情的地方。
她親眼見證了紀珩東從男孩到男人的變化,看着他失去母親,看着他性情大變,看着他認真求學,看着他歸國以後将生意做的風生水起,看着他風度翩翩姿态随意的留戀花叢,終日醉生夢死。所有人都道他紀珩東是多情寡淡之人,卻惟獨年少的褚唯願深信,他過去種種,不過是情重之人大傷初愈之兆,她總是默默的想,不管紀珩東如何,隻要他還在這裏就好了。
一路走來,褚唯願靜靜的以一種看起來最理所當然卻又沒毫無底氣的方式留在紀珩東身邊,每天恣意妄爲的得到他和所有人的照顧和疼愛。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之所以聲勢浩大的生活在他的生活裏,她不過是想偷偷的,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她想,早晚有一天,她會等到他來正視自己,将自己不再歸爲妹妹這個行列,她會等到他。
可是,在她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以後,他卻毫無前兆音訊的,開始了和别人的談婚論嫁……
這又讓她,如何是好?
紀家爺孫親自到訪,韓家上下皆是惶恐用心的。一餐晚飯而已,足足吃了兩個小時。結束的時候,韓家四口人更是出門來送。
韓家夫婦在飯桌上是怎麽端詳紀珩東怎麽喜歡,不同于社會上普通男子,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感,就連舉手投足間的行爲,都讓人挑不出任何的錯處。韓爸爸笑岑岑的看着紀珩東,站在車旁給兩人拉開車門試探着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