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幾人見我出來仿佛見鬼一般,面面相觑,皓月更是臉色煞白将頭深深低下。
“臣妾給皇上請安。”我緩緩一拜。
“皇後請起。”他的語氣溫柔,多了素日沒有的客氣。
他終究還是介懷的吧。
這當兒,惠妃先反應過來,向我施禮。我見她動作大方面色自然,好像先前聲讨之人與我半分關系也無,不由對她的處變不驚暗暗贊許。随着她起身,另兩人也跟着請安,皓月雖強自鎮定,但微微顫抖的身軀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懼。而陳寶林,動作生硬還差點碰倒了椅子,更是看都不敢看我一眼,聲如蚊呐。
“給皇後娘娘請安。”
“起來吧。”我坐到沈羲遙旁,朝他微微一笑道:“還請皇上恕罪。”見沈羲遙略有迷惑的表情又道:“那藕粉想來必定清甜可口,可臣妾方才聽了一些話,便沒了胃口。皇上賞賜之物臣妾本該吃完,此刻隻能請皇上恕罪了。”
沈羲遙“呵呵”一笑道:“無妨的。”話音未落他神色一變,嚴肅道:“皇後既都聽到了,可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起身朝他一福,淡淡掃一眼皓月,平緩道:“既都無稽之談,又有什麽好解釋的。臣妾素日裏如何,對玲珑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說臣妾嫁禍柳妃,想必皇上應該有印象,柳妃下獄後臣妾曾力證她的清白。若是臣妾設計除掉她,大可坐實了此事,何必多此一舉?”
我又緩緩施了一禮:“不過臣妾還請皇上徹查當年之事。”說罷看着沈羲遙的眼睛解釋道:“當初那毒藥禦醫也束手無策,可見兇猛。而小桂子若是因爲發覺臣妾要滅口臨時起意來刺殺,試問一個曾灑掃宮道後進入坤甯宮的小太監,那毒藥從何而來?怎可能觸手可得?”
我回過頭看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皓月,平靜道:“月貴人也說了,自她成爲美人之後便與臣妾少了來往。臣妾記得月貴人得寵時臣妾與皇上還未相知,那之後的事她又怎麽會知道呢?”
“至于裕王??”我将一绺散發别在耳後,卻突然不知怎樣解釋。畢竟我與羲赫之間,怕沒人比沈羲遙更清楚了。那麽承認自然落下罪名,否認會令沈羲遙對我之前所說産生懷疑。我該如何?
“好了,皇後不用再說了。”沈羲遙揮一揮手:“朕心裏清楚。”
“可是皇上??”皓月猶自掙紮。
惠妃神色一動也道:“畢竟涉及綱常,皇上還是??”
“夠了!”沈羲遙的臉色極其不悅,這是他心底最不願被觸及的秘密,恐怕他希望天下再無人知曉,有損他與生俱來的驕傲。他說罷掼出一隻茶盞,那上等汝窯青瓷盞落地化成尖利的碎片四散而去,帶着帝王之怒咂在每個人心上,令人害怕。
衆人皆跪了下去,我閉上眼,蒼涼而悲傷的情感蔓延至全身。一别當年歡好時,離愁别恨、心靜神甯,此時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朕會徹查當年之事,看看到底是否有人主使。”他的目光冷冷掃過衆人惠妃平日照顧皇子辛苦,還是少聽些閑話。柳妃到底如何朕心裏有數,不必再提。”沈羲遙面上顯出倦色,想來這麽多陳年之事突然擺出來,不僅勾起了他諸多回憶,也有很多不快吧。
“惠妃平日帶皇子已經十分辛苦,還是少聽些閑言碎語。陳寶林私自窺上,憑臆斷散布謠言,降爲采女。至于月貴人??”沈羲遙眯起眼睛,“禁足掖庭好好思過。”
他說罷擺擺手:“都退下吧!”
“皇上,您怎能這樣不公?”皓月哭嚷道:“臣妾并未妄言,說的都是真的啊!”
沈羲遙臉上顯出不耐來,他最在意的不是當年柳妃與我的紛争,也不介意爲争寵女人們使的一點心思,他介懷的,根本就是我與羲赫的過往,所以誰都不能提,不許提,甚至,知道的都該去死。
“皇上,臣妾還有話要說!”惠妃斂容跪在地上,神色凝重而憂傷,眉頭皺起,唇角抿起,是下了很大決心,大有不管不顧的架勢。
是了,她怎會這般輕易就收場?一定還有後手吧。唇角輕輕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我想到先前沈羲遙質問我的那份密報,其實已經引起嫌隙。那麽,身爲馮家女兒的惠妃,會不會掌握了更多要一次發難呢?
她既然已經與我撕破了臉,也就不怕再扯碎一點了。
沈羲遙本已轉身,聞她此言微微側頭冷冷道:“惠妃還要說什麽?”
惠妃面色蒼白,隻見她鄭重地朝沈羲遙磕了三個頭,這才沉聲道:“臣妾接下來的話說完,皇上要貶要殺臣妾皆無二話。但臣妾實在不能容忍皇上枕畔有人居心不良,皇上信賴之人妄圖取而代之!”
她看了我一眼,又深情地看向沈羲遙:“皇上方才質問臣妾爲何不早說那些事,臣妾苦于沒有證據将信将疑。而今日皇上被她蒙蔽如此護短,臣妾實在怕,也實在忍不住了。”
“惠妃的意思是,你有證據?”沈羲遙語氣似平靜的海面,可又有誰知道那下面暗藏的波濤呢。
惠妃再看一眼我,無所畏懼道:“是的,臣妾有證據。”
“你都知道什麽?”沈羲遙的語氣頗危險。
惠妃深吸一口氣,遲疑了片刻,似有所顧忌。但下一瞬她已下定決心抛開一切沉着道:“臣妾知道淩氏曾被囚于冷宮,後靠怡妃去了浣衣局。她知道皇上對她餘情未了,便借麗妃生辰宴再度出現。”她雙手交握在裙上,語氣中帶了一點激動:“一天臣妾祖母去上香救下個奄奄一息的姑娘。祖母慈悲帶她回府,知道她曾是浣衣局宮女被放出宮。可她不到二十五,祖母生疑幾番試探下她終于說出實情。”惠妃仰起頭看沈羲遙:“今日她也到了,皇上可願聽一聽?”
我看着沈羲遙,他蹙起眉不應也不拒絕,片刻後道:“宣。”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願見,或者說,他爲何要見。而我也不知,惠妃找來這個人到底想說什麽。
殿門打開,透進一點陽光,細小的飛塵中一個布衣女子慢慢走進。她顫抖着跪下,結結巴巴地請安。
“貞兒,你曾是浣衣局的宮女,可記得謝娘這個人?”惠妃的語氣溫和。
“奴婢記得,謝娘是怡妃娘娘帶來的,素日仗着有娘娘撐腰與咱們都不太親近,倒是與奴婢的同鄉小蓉相熟一些。”
“小蓉現在何處?”惠妃問道。
“小蓉??”貞兒語氣裏有些哽咽:“小蓉已不在了。”
“她爲何不在了?”
“當日麗妃娘娘生辰,謝娘想去看,小蓉勸了好久她都不聽,小蓉沒辦法去找她,不想謝娘故意弄出動靜被皇上注意到帶走了,小蓉卻替她挨了四十下闆子死了。”貞兒說着哭起來:“小蓉行刑時奴婢曾求公公們輕一點,不想公公說誰叫她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他們也沒辦法。”
貞兒哭得一抽一抽的,斷斷續續道:“小蓉彌留之時奴婢陪在身邊,她說這可惜等不到出宮看謝娘與心愛之人相守了。還說謝娘告訴她那人英俊偉岸又有權勢,還說自己想辦法來浣衣局就是爲了能在二十五出宮去的。”
我心頭一跳,看向沈羲遙的臉色,果然暗了下去,眉宇間也有雷霆之勢。他與我隻見最大的心結,就是羲赫。但我不能解釋,我一解釋,便是證實了那段不能爲人所知的過往。而惠妃,怕也是料定了我不能在沈羲遙面前解釋,不能将這秘密坐實,有口難言吧。
“那你爲何能出宮?”惠妃輕輕皺起眉:“本宮查過,你不足二十五。”
“小蓉死後不久,謝娘找到奴婢給了奴婢一張出宮文書,說是希望小蓉與奴婢所講的一切都不要洩露出去。”貞兒語氣裏透着害怕:“當時她服飾華貴語氣透着威脅,奴婢不敢不應,也想早日回家。可是奴婢回家後不久,家人遭到暗害,奴婢幾番躲避幸得馮老夫人相救,這才留下命來。”
一直沉默的陳寶林突然插嘴道:“恐怕是那人怕你洩露她的秘密,要趕盡殺絕。”
“貞兒,你擡頭看看,謝娘可在這殿中?”惠妃語氣莊嚴。
貞兒哆哆嗦嗦地擡頭,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遲疑着答道:“是??是這位穿紅色衣服的娘娘。”
我看着她的眼睛,帶着淡淡笑容問道:“貞兒,你可敢保證自己說的無一句虛言?”
貞兒害怕地看一眼惠妃,往後縮了縮,點了點頭。
沈羲遙看了衆人一眼,淡淡道:“惠妃,這就是你要說的?”語氣中透出不耐來。
惠妃頓了頓,搖搖頭道:“臣妾有許多話要說。”
“那你說吧。”沈羲遙坐在龍椅上,端起一杯茶慢慢飲了一口。
“淩氏爲回到皇後寶座,找到心腹蕙菊,讓她借出宮探親之際向兄長傳遞口訊。先是冒充回鹘軍隊劫走大軍糧草迫使皇上不得不放下至尊身份向民間借糧,然後她三哥出頭,爲此皇上必須送她回坤甯宮。”她磕了個頭:“臣妾有人證。”
“哦?”沈羲遙看着惠妃,眼神裏沒有一絲情緒:“那就傳吧。”
門再度打開,一個纖瘦的女子走進來,是當日在養心殿裏服侍我的素心。
“奴婢素心,給皇上娘娘請安。”她一襲湖色右衽,疏疏繡了蒼勁的翠竹,雙環髻上是碧玉珠花,整個人清新中透出堅韌,在這樣沉悶的殿中令人眼前一亮,顯然是着意打扮過了。
“素心,将你告訴本宮的,再告訴皇上吧。”惠妃柔聲道:“不用怕,有本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