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覺眼前金星缭繞,腿上失力欲斜斜歪向一邊,羲赫發現我的異樣,忙伸手扶了一把,我調整好姿勢站穩住。隻這頃刻間,沈羲遙已近在眼前。
我上前一步率衆人叩拜在地,山呼萬歲。寬闊的青石闆路被太陽曬得花白,我隻有閉上眼,才不讓一滴淚流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沈羲遙的聲音高高傳來,多了些滄桑,又添了傲氣,令人生出難以親近之感。
我站起身,擡頭迎上他的目光,報以燦爛一笑道:“臣妾恭祝皇上評定四海,凱旋歸來!”
沈羲遙爽朗笑道:“治國平天下乃朕份内之事。皇後治理後宮、裕王監國,諸臣子爲朕分憂,也都辛苦了!”
衆人忙再拜不敢受,沈羲遙馬鞭一揮:“回宮!”
我步上馬車緊跟其後,心底卻有隐隐不安,不知是不是因爲方才沈羲遙目光中流露出的一點疏離。
宮門前,惠妃率衆妃迎接聖駕,我從馬車中看去,她妝扮雍容,舉止大方,神态自然,一切井井有條,頗有幾分國母之風。
沈羲遙并未多停留便帶文武百官進入前廷,我與衆妃回去後宮準備晚上的慶功宴會。
當晚,沈羲遙在前廷封賞此次有功之士,大宴群臣,我在後宮招待重臣家眷,許以誇贊。火樹銀花不夜天,歌聲唱徹月兒圓,一派繁華勝景。待宴席散了,已是月上中天,張德海傳話來,皇上醉了,在養心殿歇下了。我這才脫去華貴的禮服,看着一輪明月,孤枕難眠。
這個夜晚,于情于禮他都應該留宿坤甯宮,以顯帝後恩愛和諧。可是,他沒有。
之後三日,沈羲遙皆未踏足後宮,令衆妃有些惶惶,無論誰打着什麽旗号去養心殿皆被張德海攔了回來。我怕沈羲遙在戰場上受了傷瞞着,便命蕙菊以出宮探親的名義去問一問大哥。
這日傍晚蕙菊回來了,大哥的意思是裕王監國期間,有些并不緊急的事不敢擅專,因此都留着等沈羲遙定奪,如此便繁忙了些,想來過陣子就好了。但我總覺得并非如此簡單,隻覺得哪裏不對卻摸不着頭緒,加上萬壽節将至,各州府陸續貢上壽禮我需一一點檢,另要安排當日宴席,便不再多想。
蕙菊回來時還帶了幾簍大閘蟹,據說是三哥命人從陽澄湖中捕撈出來,養在湖水中再快馬加鞭運來的。我見這些螃蟹體大膘肥,青殼白肚,金爪黃毛,十肢矯健,此時正值金風送爽、菊花盛開之時,正是品蟹的好時節。
這樣想着,便要小廚房次日烹制出來,命玉梅邀請宮中得寵的妃嫔次日到坤甯宮嘗蟹。正好借此機會探一探沈羲遙。
次日便是嘗蟹宴,清晨莳花局送來珍品菊花數十盆擱在廊下階前,又在設宴的小花園中搭起花架子。午膳前受邀的妃嫔便已聚齊,一面賞菊一面談笑,一派和睦。
我站在西側殿窗前看着她們,因是小聚無須隆重,故妃嫔們的打扮都十分清簡。惠妃一襲秋香色金絲菊花石榴裙,一個身着天青刺繡五彩碎花的年輕女子站在她面前低聲說着什麽,惠妃隻一臉淡而疏離的笑意,卻不開口。皓月獨自站在花架前,間或瞄一眼惠妃,眉宇間有淡淡擔憂之色。
蕙菊在我身後輕聲道:“惠妃身邊的是陳常在。”
我點點頭,隻見怡妃一身素淡的水色淩波裙走進花園中,走得近了,才看得到裙上淡雅的青花凹紋,十分清簡樸素。
我對蕙菊道:“去看看小廚房那邊,挑幾隻好的你親自去一趟,送給皇上。”
之後換了一身霞紫色銀絲碎梨花绡紗荷葉裙,橫挽一支菊花金珠長簪,這才走了出去。
和風舒暢,金菊飄香,因是小宴便免去諸多規矩,與衆人坐在桌前,一面飲酒一面先品小菜等待,再談些典故趣事,氣氛倒也和樂。
正與惠妃聊着近來皇子的情況,隻聽一個爽朗的聲音含了笑意道:“皇後有好蟹,朕來讨兩隻。”
衆妃先一驚,之後不約而同露出甜美笑容跪迎沈羲遙禦駕。
他從月亮門走進來,一身醬紫色金線菊紋常服,頭戴赤金盤龍冠,笑容堪比秋陽。他直直向我走來,扶住我欲下拜的身子,攜我在首座坐好,這才對下面妃嫔道:“平身吧。”
他的手微涼,連帶着眼底一點冷意,好似秋陽下的瑟瑟秋風,那點暖隻是浮在面上的,深一點,便是冰冷。
我爲他斟酒,笑道:“臣妾命蕙菊送大閘蟹過去,也不知到了沒。”
沈羲遙端起酒杯,語氣溫和道:“朕就是看了那蟹才決定過來的。正好裕王和幾個大臣也在,就賜給他們了。”他說着又對衆妃道:“朕自回銮便忙于政務,今日終于得閑,借皇後的美酒好蟹,謝你們勤儉爲國。”之後一飲而盡。
衆妃謝恩後紛紛就座,宮女端上蒸好的大閘蟹與菜品,一時間鮮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隻是我看着這蟹,不由就想起當日在繁逝裏,皓月拿來的那幾隻肥美的大閘蟹來,以及??我的目光一掃,落在皓月桌上,她身邊的宮女正掰開蟹殼放在銀盤中,皓月小勺正要吃那蟹黃,隻見陳常在一面将手中蟹腳放下,一面笑道:“月貴人,皇後娘娘的大閘蟹可是上品,你這樣吃,可就白白浪費了。”
她聲音嬌如黃莺出谷,又帶了甜甜笑容,仿佛親密友人間善意的提醒,卻令皓月面色潮紅,難堪起來。她悄悄朝惠妃投去求助似的一眼,惠妃隻搖着手中纨扇,并不看她,而是含笑望着陳常在,目光中似有贊許。
陳常在自然注意到,于是更加賣弄起來,“螃蟹冷了就有腥氣,要趁熱先吃蟹腳,再吃蟹螯,最後再吃蟹殼裏的肉和黃,月貴人先吃蟹黃,等下蟹腳冷了,反而不好吃了呢。”
皓月尴尬笑道:“多謝常在提醒。我久居京中,倒不擅長吃這個。”
陳常在得意一笑,示範般地拿起蟹剪從後到前将蟹腿剪下,又用蟹針将腿肉頂出放在碗裏,對身後的宮女道:“看見了吧,要這樣弄的。笨手笨腳的,糟蹋了好東西。”她聲音雖輕,但底下衆人卻聽得清清楚楚,不僅皓月,連衆人臉上都挂不住了。我見皓月一張臉漲的通紅,手上拿着掰成兩截的蟹腳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十分狼狽。
沈羲遙似未聽見,隻笑道:“這樣吃蟹不失風雅,不錯。”
如此,陳常在更加得意,而皓月則顯得無地自容了。
怡妃見皓月窘迫,心下不忍,望一望我又看一看惠妃,我隻品着翡翠纏金絲菊花酒杯裏上等的菊花酒,惠妃與身邊一位昭容閑談。
怡妃舉起酒杯抿一口,朝我笑道:“皇後娘娘這兒的酒到底甘醇,今日怕是臣妾要多讨幾杯呢。”
我朝她微微一笑,對衆人道:“這是去歲重陽時摘下的菊花釀的,味道清芬醇美,又不易醉,于養身也有頗多功效,你們倒是可以多喝幾杯。”
之後看着陳常在,溫和道:“本宮記得,陳常在是安陽人士,不想對吃蟹竟有這般研究。”
陳常在起身施了一禮道:“娘娘竟記得臣妾是哪裏人,臣妾感激不盡!”說着又福一福身:“臣妾雖出身安陽,但母親是蘇州人士,極愛吃蟹,當年陪嫁中還有一套銀鑲珊瑚蟹八件,故臣妾略通一二。”
“陳常在真是謙虛了。”我随口道。
不想她用團扇半遮住粉面仿佛不勝嬌羞:“皇後娘娘謬贊了。臣妾确實隻通一二,若說行家還要數惠妃娘娘呢。”她說着,纖纖玉指指向惠妃桌上一套吃蟹的工具,“臣妾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齊全的工具,又這樣精美,實在大開眼界。”
衆人随她說的望過去,隻見錘、镦、鉗、鏟、匙、叉、刮、針等十八樣精緻實用的金鑲金剛石用具整齊擺在惠妃桌上,那金剛石在秋日澄明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直晃人眼。
我一驚,随之巨大的恨與怒湧上心頭,接着,又有如釋重負之感。終于,我可以完全确定,一直在背後指使皓月作爲的人,是惠妃無疑了。
惠妃對衆人的矚目倒似不以爲意,面上笑容始終端莊大方,隻對身後宮女道:“把本宮面前這隻剝好的螃蟹賞給陳常在。”複親切道:“本宮母親也是蘇州人,咱們倒有緣。”
陳常在一愣又一喜,忙施禮謝恩,坐下後朝皓月投去挑釁的眼神,一張秀美的面上顯出忘形來。而皓月的面色則更加蒼白起來。
我隻作壁上觀,命蕙菊傳歌舞,又與沈羲遙和怡妃談笑,倒沒再注意席下情況。
不一會兒,一歌姬身着香色刺繡碧菊夾紗上裳,一條青色隐竹葉紋百褶羅裙,婷婷袅袅走進菊花叢中,她滿頭青絲高挽,遍插玳瑁、琥珀珠花,正中一朵翠玉葉子掐絲金菊花簪,朝衆人微微施禮後婉轉唱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裏香。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願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歌聲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莺出谷,乳燕歸巢,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
我一時愣住,這樣動聽的聲音還是第一次聽到,隻是歌聲雖好,卻着重技巧,落了賣弄之嫌,失了真情實感。
可沈羲遙卻聽得入迷,連連稱贊。我見他喜歡,便招手喚那歌姬上前,不想正是陳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