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的樣子,輕聲道:“等将來本宮給你尋個好人家,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一生就圓滿了。”
蕙菊聞言一怔,忙道:“奴婢謝娘娘好意,隻是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邊的,不想出宮去。”
我搖搖頭:“你父母健在,自然希望你能承歡膝下。”我想了想道:“放心,本宮定會給你找個年輕有爲的士子,來日做官,你與家人也能擡高身份。”
蕙菊一聽更是急了,臉色微微蒼白道:“奴婢不喜歡當官的,能嫁個商人就行。”
她此話一出滿臉绯紅,不安地低下頭去絞着手中的帕子。我正好奇想問,外間突然傳來清晰的碎裂聲。
我擡眼看惠菊,她輕聲道:“奴婢去看看。”
惠菊打開東側殿鈎金枝蔓的簾子時,我看到惠妃正搭了侍女的手慢慢走進西側殿。面色平靜無波,但眉梢眼角多了雍容倨傲之色。
片刻後蕙菊回來道:“是碗打碎了。”她又壓低聲音:“正是娘娘賞給月貴人的那碗粥。”
我“哦?”了一聲,看着蕙菊:“怎麽回事?”
蕙菊四下看了看才道:“月貴人端起正要吃粥,惠妃冷不丁喊了她一聲,她一驚之下碗脫了手,便打了。”
我嘴角浮上譏诮的笑,那粥必定有問題,惠妃也難逃同謀。
正想着,小喜子在門外輕聲道:“娘娘,皇上要咱們抱小皇子過去呢。”
他的話音剛落,軒兒就睜了圓溜溜的大眼睛,沒有哭隻是四下望着。我忍俊不禁道:“可巧,軒兒剛醒了呢。”
奶娘上前喂了奶,我才抱起軒兒走出去。正巧惠妃從西側殿出來,見到我盈盈一拜,“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是要去前面嗎?”
我的笑容端莊,“皇上要看軒兒,本宮帶過去。”
惠妃的目光久久落在軒兒身上,半晌道:“二皇子這般可愛,難怪皇上喜歡的緊呢。”
我朝西側殿望一眼,“晟轅也十分乖巧,聽嬷嬷們說他很好帶。”
惠妃面上不禁浮起溫柔笑意,點頭道:“皇長子确實好帶,嬷嬷們直誇聰明懂事呢。”
我自動忽略掉她對兩個孩子的稱呼,隻大方地笑着:“那就好,本宮得空去看看晟轅。”
惠妃再施一禮,我便走了出去。
上下天光殿裏都是皇家親王與朝中重臣,沈羲遙高高在上,滿面春風。我走進殿中,臣子們皆跪拜請安。我走到沈羲遙面前施了禮才坐在他身旁,又讓底下的人起來。将軒兒抱給沈羲遙看,他滿眼都是爲人父的滿足與甜蜜,接過軒兒逗起來。
我拿起面前的茶盞喝了口茶,突然覺得有一道目光暗暗投來。
那感覺我甚熟悉,擡了頭便驚在那裏。
他着一身紫金窄身螭雲紋箭袖袍,環佩蒼玉铿锵,塞北的風沙在他臉上留下了幾分寒涼與剛毅,少了我熟悉的謙謙君子之氣,多了大将軍的俊朗剛勁,氣度雄渾。一雙深邃的眼睛,看似無意得落在了我的身上。
隻覺心尖一顫,往昔種種皆湧上來,尤其黃家村的過往,當初在冷宮的漫漫的長夜裏,唯有記憶中與他共度的時光,他溫柔愛憐的眼神,才令我不至崩潰到瘋狂。眼底微微潤濕,我朝他輕輕一颔首,端起茶盞掩飾。
看着沈羲遙如捧着珍寶般抱着軒兒,我的心底不是沒有震動與幸福感的。當下兩種心情糾結在一起,突然就不知該如何面對。
“軒兒真是可愛。”沈羲遙将軒兒交給乳母,夾了塊點心放在我面前的金碟上。
我柔聲道:“可巧呢,皇上剛派人來傳,軒兒就醒了,真是心有靈犀。”
沈羲遙點點頭,喝了杯酒,目光落在下面突然道:“四弟,你上來瞧瞧。”
我一愣,羲赫也愣了下。沈羲遙的口氣仿佛曾經種種全未發生過,就好像我一直是他深愛的皇後,而羲赫也一直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從未改變。
羲赫走上前來,朝沈羲遙與我施了禮,目光未在我面上停留片刻,隻是細細看着軒兒,眼底滿是喜愛。
“你覺得這孩子像誰?”沈羲遙眼睛雖笑着,可這笑卻沒進到眼底去。
“臣弟覺得還是像皇兄多些。隻是眼睛與下巴更似皇後娘娘。”羲赫恭敬答道。
沈羲遙點了點頭:“那是自然,哪有兒子不像父親的。”他的笑容自然,伸手逗了逗軒兒,小小的嬰孩大眼睛滴溜溜轉,竟露出個笑容來。
沈羲遙滿心歡喜,看着羲赫道:“都說恩愛的夫妻會生出聰明伶俐的孩子,你覺得呢?”
他仿佛隻是無心,我卻驚了一驚,羲赫的面色微微蒼白,但仍強做笑容答道:“小皇子這般聰穎可愛,降生時又有諸多祥瑞,是我大羲之福。”
沈羲遙“哈哈”笑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仿佛十分快意。
突起的笑聲驚到了軒兒,他嘴巴扁一扁正要哭,羲赫溫柔地輕輕撫着他細嫩的小臉,從袖中取出一根金鏈來。
沈羲遙見到那鏈子卻一愣,不由道:“這不是當年父皇賞給你母妃的嗎?”
我這才仔細去看那鏈子,精緻的四股鏈細細編出連綿不絕的吉字紋,每一個吉的“口”皆以罕見的六棱切割金剛石鑲嵌。金剛石堅硬,打磨起來十分不易,多是從西洋随商船而來。而這樣一條金鏈上至少不下百顆,價值連城不說,光是那一般大小的金剛石,世間再難得。
羲赫的笑容煦如春陽,他一面輕輕将金鏈放在軒兒的襁褓裏,一面道:“這是臣弟一點心意,願小皇子吉祥永祜,還望皇兄和皇後娘娘接受。”
我正要開口,軒兒一手抓住那金鏈,另一隻手揮啊揮,抓住了羲赫的衣襟,朝他甜甜一笑,那笑容便是冰山也能被融化了。
羲赫大喜,不由就抱起軒兒來,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小臉。
乳母笑道:“小皇子很喜歡裕王爺啊。”
我悄悄看沈羲遙,他依舊微笑着,面色如常。再看羲赫,他的笑容純粹,滿眼都是安心和歡喜。我心裏微酸,知道他是爲我開懷,即使,我已是他人的妻子。
沈羲遙點了點軒兒的小臉,軒兒松開抓住羲赫的手,轉而又抓住沈羲遙的手指往嘴裏送。
我笑着對他二人道:“軒兒怕是餓了。”從羲赫手中接過軒兒交給乳母,卻不敢看他。
羲赫的目光留戀地落在軒兒身上,乳母看見了,“撲哧”一笑:“王爺很喜歡小孩子啊,讓王妃給您生一個,保管也十分可愛呢。”
一句話說得兩人皆變了臉色,我欠身對沈羲遙道:“臣妾帶軒兒回去了。皇上還請盡興。”
沈羲遙關懷地看着我:“可别累壞了。”那口氣充滿寵溺,仿佛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般。
羲赫躬身:“小王恭送皇後娘娘。”
我的笑容自然,朝他輕輕點了點頭就離開了。回到虛涵朗鑒,依舊如常般與命婦妃嫔們說說笑笑,個把時辰後滿月宴便結束了。
直到一人獨坐在肩輿上,一直緊縮的心才稍稍輕松,一直緊握的拳才緩緩松開,一直強作的笑臉才慢慢收起,一直忍在眼底的淚才輕輕溢出。
今夜沈羲遙會在坤甯宮留宿,我等了許久卻不見他來,也沒人來通報。想着許是前面的飲宴還在繼續,便讓乳母抱軒兒回去後殿,自己在西暖閣翻一本經書。
馨蘭一面爲我捶腿一面道:“好晚了,娘娘累了一天,要不先歇一歇?”之後随口道:“奇怪,張總管也沒來傳話。”
我專注看書沒有說話,蕙菊端了碗五米羹給我:“娘娘在宴上幾乎沒用什麽東西,還是喝點羹湯吧。”
我笑了笑撂開手上的書,看看天色道:“也是,都這樣晚。”之後看着馨蘭道:“你去上下天光看看,若是散了你再去養心殿。”
馨蘭忙退了出去。蕙菊爲我捶腿,随意聊着今日的見聞。
不久馨蘭回來了,“回娘娘,奴婢在長街上遇到張總管,已經在外間了。”
我點點頭,張德海走了進來。
“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張德海滿面笑意,打了個千道:“今日諸親王都進宮了,宴席散了後皇上又與他們在镂月開雲飲酒,方才結束。皇上薄醉,便請娘娘去養心殿侍駕。”
我點了點頭:“有勞張總管了,本宮換了衣服便去。”
在養心殿留宿也不是頭一次,故我并不驚訝。想着應該隻有我們二人,便隻穿了件簡單的杏黃色刺繡并蒂牡丹夾紗裙,滿頭青絲梳一個圓髻,用一支含苞薔薇金簪松松挽在腦後,垂一縷珍珠流蘇,是家常的打扮。
夜裏風涼,蕙菊爲我披了件秋香色水貂毛披風,在前面提了盞宮燈照路,小喜子跟在身後。長夜安甯,一路上隻聽見走路的“沙沙”聲。
養心殿裏燃着高燭,還有上等的龍腦瑞合香在錯金銷銀的大鼎中燃燒,從福獸口中吐出屢屢清白的煙,在空中盤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