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哦?”了一聲。
三哥也嘗了塊綠豆酥,搖搖頭擱下:“孟家與柳家聯合,暗中經營大小青樓十數家。”
大哥看着我:“這個我還沒報,你怎麽看?”
我将扇子抵在下颌上,想了想道:“既然孟翰之現有的罪證已經被誅九族,那這個先擱下吧。”
“也是,牽扯到柳家怕生變故。”大哥點點頭。
“來日要除去柳家,這可是現成的罪證。”三哥笑得清雅,眼中卻有精光。
“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跟你說。”大哥有些猶豫。
“小妹遲早會知道的。”三哥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兩位哥哥有話直說。”我有些緊張。
“你可知,那個推你入水的乳母,是誰?”大哥問道。
心底最深處的傷痛被揪出,我不由緊皺了眉頭:“我無意間得知她是麗妃的人。”
“那你可知,當初小桂子爲何要刺殺你?”三哥再問。
“不是因爲他弟弟因我慘死?”我看着兩位兄長,心裏突然沒了底兒。
“小桂子與他弟弟自幼就分開了,并無什麽感情。”三哥爲我的茶杯斟滿茶:“他入宮前是在孟家做小厮的。麗妃入宮後孟家将他送了進來以備不時之需。據我所知,當日要打死小榮子的主意,其實是麗妃出的。”
大哥看着我:“現在你明白了?”
我突然有種不寒而栗之感:“哥哥的意思是,小桂子是受麗妃指使。”
大哥點了點頭:“殺了你,嫁禍給柳妃,一舉兩得。你不想想,一個灑掃太監怎會巫蠱之術,又怎會有那樣罕見的劇毒?”
“那一次害你不成,麗妃隻能另想辦法。”三哥繼續道:“當初給小公主選乳母時,各府都送了人進來,選中的其中一個是孟家的。那乳母推你入水後自盡了,大家都疑心是柳妃的安排。”
“哥哥是如何知道的?”我緊緊攥着裙子,因爲用力,指骨都微微發白。
三哥看一眼大哥道:“你讓大哥去查孟家,大哥查的很仔細。”
我起身,朝大哥微微一福:“多謝哥哥!”
大哥歎了口氣:“本來我們不想說。隻是後宮險惡,想給你提個醒。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一時能辨别清楚的。”
我點點頭,“謝哥哥指點。”
大哥看着我,語重心長道:“薇兒,你很聰明但心太軟,總認爲人心都是好的。所以不要怪哥哥舊事重提。
三哥“呵呵”一笑,将兩杯茶遞給我和大哥,“好不容易進宮不要總說這些了。”他朝我眨眨眼:“薇兒能在那樣的境地下派人送出消息來,就證明了她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三哥拍拍大哥的肩:“更何況,還有我們在外面不是?”
大哥也終于笑起來:“那當然,薇兒可是我們最疼愛的小妹呢。”
我将杯子舉起:“薇兒以茶代酒,謝過哥哥。”
兩位哥哥一飲而盡,然後與我閑話瑣事。我見三哥大部分時間不言語,偶爾會出神看着湖面,眉宇間若有所思,不由關切道:“三哥,可是有什麽事?”
三哥踟蹰半晌,看了看大哥,大哥卻微微搖了搖頭,正好被我捕捉到。
“到底是什麽事要瞞着我?”我不滿道。
三哥朝大哥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面對我,斂去一貫的随意,鄭重而低聲道:“這次去邊塞,在靖城我見到一個人。”
他身後,紋倒影滉,漾楣檻間,澄明的天上灑下金色的陽光,在湖面上随着風吹起的漣漪微微地晃,微微地晃,就像我心中波動,無法抑制。
“望舒。”大哥低低喝一聲,飛快地看我一眼。
我端着五彩龍鳳紋杯的手一顫,裏面碧綠的瓊漿略略波動,晶光點點落在銀白灑朱砂的複紗羅裙上,隻幾點,慢慢浸透成一片灰白。好似胸中的一片漣漪,驚起眼波微潤,心口微酸。
但面上不動聲色,啜一口上好的茉莉雀舌毫,微苦的味道浸潤了舌尖,不由輕忒了眉。我緩緩放下茶盞,擡頭正欲說什麽,便聽三哥道:“話說前日受了皇上的封賞,心中有愧啊。”
大哥他掃一眼三哥道:“做都做了,還說什麽有愧?”
三哥“呵呵”一笑,又恢複臉上一貫的輕淡之色。
我卻望着湖上幾支荷箭,淡淡道:“那本就是三哥應得的,也是我淩家應得的。”
三哥朝大哥揚揚下巴,笑容中有點點得意,大哥轉過頭去不理他,但面上卻沒顯出介意。一時間仿佛回到舊日時光,三哥與大哥争執,我往往幫的都是平日裏最親密的三哥。
“你不是有東西要給薇兒麽。”大哥故意沉着臉,看看天色道:“可不早了呢。”
三哥收起臉上笑意,動作間帶了些鄭重其事,四下看了看,小心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匣子。
我狐疑地接過,那匣子十分普通,以白楊木制成,沒有上漆添色,甚至連個雕花都沒有。隻有正中以月白色石子嵌出一朵五瓣花來。仔細一看,那并非石子,而是狼牙。
我一下就明白過來,幾乎迫不及待地将那盒子擁入懷中。三哥眼中露出笑意,更多的卻是憐惜。
“打開看看。”三哥道:“裏面的才重要。”
盒子無鎖,雪白的一片狐皮上,有一張折成飛鳥的白紙。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心底默默道。
迅速拆開,他的字體依舊遒勁,雖在匆忙之中寫成卻無半分淩亂之感。就如他人一般,任何時候都能沉穩淡定。
“見字如面。收服回鹘隻在朝夕,雖不解卿暫緩發兵的決定,但萬事具備,糧草甚豐,也就無關早晚。一切安好,不必牽挂。後宮險惡,萬事小心。”
我将紙張慢慢折回飛鳥模樣,語氣平緩:“靖城還好?”
三哥點點頭:“裕王大軍剛到時,回鹘嚣張确有危險。但裕王用兵如神,身先士卒,靖城很快便被收複,同時重挫了回鹘軍隊。”
大哥朝那信努努嘴:“這個不能留。”之後指指匣子:“這個你倒可以帶回去。對外說是望舒帶來的便好。”
我點點頭,但舍不得将信毀掉,畢竟是羲赫親筆,與我,意義非常。
“裕王已派人打入回鹘軍隊,我這邊讓管事與回鹘大将接觸,挑撥關系,已有了成效。”三哥笑得胸有成竹:“所以,收服回鹘隻在朝夕。”
我微微施了一禮,三哥忙道:“你是皇後,這禮我可受不起!”
我盈盈笑道:“這番謝你,不是以皇後身份。”
大哥歎了口氣,看着我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知道大哥想說什麽,垂首斂目道:“大哥,我會記住我的身份。”
大哥眼中閃過憐惜,他壓低了聲音:“其實若你能和他在民間幸福終老,我也是樂見的。總比你在這裏處處危機強。”
我卻搖頭:“我要在這裏。”仰起臉,我知道自己眼中的目光此時一定是堅定的,“從前我沒做到的,從前我失去的,我都要一一讨回來!”
大哥與三哥對視一眼,終于沒有再說什麽。
我也将心緒逐漸放平,伫立在亭邊半晌,終于又對三哥道:“靖城真的可還好?”
三哥看了看我,朝那信箋揚揚頭:“不是都說了,都好麽。”
我微微一笑:“他自會那樣講。”言語中不自覺地帶了甜蜜與擔憂。
三哥的笑容和煦,“真的一切都好。不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是啊,”我喃喃道:“不好的時候,已經都過去了。”
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靖城不會不好呢?
當初孟翰之雖然将糧草賣給商客再轉賣百姓,但那不過是我與三哥設個套給他鑽而已。羲赫到達靖城後,那匹糧草自然又送回軍中。而那二十萬石被“敵軍”劫走的糧草,不過是些小計謀罷了。
羲赫帶兵作戰思慮周全,是常勝将軍,怎可能被“敵軍”截了後路?
而這樣做,既可以恢複我的身份,又可以帶給淩家榮耀,還可以令羲赫立下功勞,如此一箭三雕之事,何樂而不爲?
我的唇角慢慢泛上一個快意的笑容,轉身正欲與兩位哥哥說什麽,忽見大哥迅速站起身擋在我面前,一手指着遠處湖上亭亭幼荷,一面吟道:“綠塘搖滟接星津,軋軋蘭桡入白蘋。”
蕙菊脆生生的聲音響起:“給張總管請安。”
我定睛看去,不遠處張德海正從柳枝後走來。
三哥迅速站在我身旁,接道:“應爲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
我忙将手中的信箋揉成小小一團攏在袖中,這才含笑看着近前來的張德海。
“老奴給娘娘請安。”張德海打了個千兒。
我微笑道:“張總管不必多禮。”
張德海起身,又躬身向大哥與三哥道:“給尚書大人請安。問淩三公子好。”
大哥虛扶一把:“張總管客氣了。”
我一下下搖着手中團扇,笑吟吟道:“張總管此時過來,可是皇上有吩咐?”
張德海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今日兩位公子進宮,皇上賜宴清夏齋。”
我點頭笑道:“皇上怎想着移去清夏齋?”
張德海笑着解釋:“本是在上下天光殿的。可皇上怕三公子在江南生活久了不習慣京中暑氣。又說既是家宴,上下天光顯得生分。方才賜宴清夏齋的。”
大哥和三哥忙施禮:“臣等謝過皇上。”
張德海朝我施禮:“容老奴告退。娘娘也請早些準備。”之後看着兩位兄長道:“若是大人和公子想歇一歇,可以去荷風齋,老奴已讓她們備下瓜果點心了。”
“還是張總管細心,多謝了!”大哥和三哥抱拳謝道。
張德海笑笑:“應該的,應該的。”說完便告退了。
我沒有立刻回去坤甯宮,隻指了近處一支半開荷花,那荷瓣上一抹極淡的绯粉,如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卻不刺眼。
我沉思了片刻,慢慢道:“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說罷不再看兩位兄長,喚來惠菊回坤甯宮沐浴更衣。
三哥點了點頭,低聲道:“此句,我定傳給大将軍。”
我低眉淺笑,眼波流轉。卻隻是邁出腳步。
身後,大哥和三哥拜送:“臣等恭送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