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驚,那是在黃家村時我做的,鄉野之地沒什麽東西,當日的四道菜都十分簡單粗陋的,不若宮中一道茄笳都有數十道工序,輔助的材料更是超過茄子百倍。
突然我明白了他話中用意,當下笑道:“不如今日午膳都由臣妾爲皇上準備吧。”我食指點在他欲開的唇上:“隻是四菜一湯,皇上不要嫌簡陋。”
沈羲遙的笑容如和風:“薇兒做的,便是鹹菜也是好的。”
我轉身走到門邊,又回眸一笑:“皇上想吃鹹菜臣妾還真不會做呢。”
我走出門時,聽見張德海小聲提醒沈羲遙:“皇上不是說今日的午膳在長春宮用麽。”
沈羲遙訝道:“是嗎?那你去傳話,朕不過去了。”
爲心愛之人洗手作羹湯,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吧。若是爲借他的權勢來完成心中目的,怕什麽也都可以做的,又何論一餐飯呢?他是我的夫君,但并非我心愛之人。
切菜時,心中難免爲自己悲哀。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淩雪薇,脫掉謝娘的身份,我必須與後宮中浸淫多年的妃嫔一樣,失去良善和單純,隻剩下心機。
胸口似被粗繩勒得緊緊的,眼角微微酸澀,一滴淚落進水汽氤氲的鍋裏。這滴淚,是爲死去的淩雪薇而流。
菜式十分簡單,不出半個時辰便做好了。土豆炖牛肉、香菇菜心、風幹鴨子、雜菌煲,及一道鴨皮酸筍湯。裝在最簡單的青花白瓷碗碟中,顯出質樸來。
“皇上,做好了。”我親自将湯盆捧進來,掀開蓋子,鴨湯冒出徐徐白氣,充滿了鮮美味道。擡頭看沈羲遙,驚訝地發現他竟換過一身家常青色如意隐紋棉布長衫,仿若尋常人家的公子,令人親近。
“這湯往日多用雞皮,今日臣妾見有鴨子,便用鴨皮鴨胸肉做了,皇上嘗一嘗。”我盛出一碗給沈羲遙:“皇上近日胃口不佳,這湯酸辣适中,開胃是最好不過了。”我又盛一碗香米飯,面上露出些須擔憂之色:“隻是有些辣。”
沈羲遙不等我說完已喝了半碗,“非常好。”他的眼裏都是滿足,然後又饒有興緻地夾起其他菜一一嘗着,不住點頭。
“一起吃。”沈羲遙拉我坐下,我沒有推辭,悉心爲他布菜。
“沒有酒?”沈羲遙問道。
我搖搖頭:“皇上下午還要處理國事,且飲酒傷身,這一餐還是不要了。”
沈羲遙爽朗大笑起來:“真是個嚴厲的管家婆啊。”
他用了民間對妻子的稱呼,我看他換過便服的身姿,頭上的青玉冠不若金冠耀眼奪目,給人添了溫潤之色。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這裏不是坤甯宮,他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後,隻是一對平凡夫妻,過着簡單幸福的生活。
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便不會有那些傷痛;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便不用費盡心機去迎合他;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許我會全心去愛他。
可他的身份,無法改變。
午膳後沈羲遙徑直去了禦書房,我思量着他既應了怡昭容去用午膳又臨時變卦,恐怕晚膳會過去。果然,我午睡時便有養心殿的小太監悄悄來傳話,隻道皇上翻了怡昭容的牌子,晚上不來坤甯宮了。
這消息是我醒來時蕙菊講的。彼時我正由紫櫻伺候着将一身煙色繪巒黛山水八重錦高腰襦裙穿在身上,披一層灑金淺銀灰披帛,又取了蓮葉鴛鴦銀簪要插戴在圓髻上。蕙菊走進來欲言又止,我便對一旁正從妝匣裏找配飾的紫櫻道:“你去看看小廚房裏的紫米羹好了沒有,本宮想用一點。”
紫櫻“諾”了一聲準備下去,我又道:“若是備好了,不要灑雪花糖,擱槐花蜜。”
紫櫻笑吟吟道:“蜂蜜得粥溫了放才有效,娘娘怕得稍等片刻。”
“不打緊。”我擺擺手:“去吧。”
蕙菊從妝匣裏一面找出一對摩羯荷葉耳環爲我戴上,一面道:“娘娘,方才福生過來說皇上翻了怡昭容的牌子。”
福生是養心殿裏一名小太監,自我回到坤甯宮後,曾借着是蕙菊的同鄉與她套近乎。我知他是想謀一個靠山和一份前程,便讓蕙菊便順水推舟請他打聽養心殿裏的事。
“這麽早?”我對着鏡子畫眉:“是張總管派他來的?”
“不是,是他自己悄悄來的。”蕙菊頓了頓道:“他說,皇上批奏章時張總管端來一份荷葉甜羹,說是怡昭容差人送來的。”
我點點頭。
蕙菊繼續道:“皇上用了一口說很好,張總管又說怡昭容因等皇上餓過勁了,午膳沒用便歇下了。皇上才吩咐晚上去長春宮。”
我用螺子黛描了眉,又用細羊毫沿着上眼皮仔細勾了輪廓,鏡中的眼睛頓時妩媚多姿,顧盼生輝起來。
“你怎麽看?”我将一串七彩碧玺手镯戴在腕上,這是這身妝扮中唯一的亮色,卻隐在寬大的袖子中。
“張總管并不是多話的人,此舉明顯是爲怡昭容讨恩情。”蕙菊淡淡道:“隻是娘娘從前待他不薄,他爲何要這樣做?”
“蕙菊,宮中除了本宮,哪個妃嫔最得寵?”我笑着問道。
“自然是怡昭容。”蕙菊答道:“和妃娘娘有了身孕不便侍駕,加上皇上原本對她就是細水長流的寵愛,所以不算最得寵。柳妃娘娘有小公主,可是皇上近年來對她好像淡了。其他妃嫔自不能和怡昭容比。”
“是啊,張總管是聰明人。”我将一個小匣子交到蕙菊手上:“我是皇後,需要大度,需讓後宮雨露均沾,所以他爲怡昭容說話并不會得罪我,于他卻多一重保障。”我微微垂下鴉翅般的睫毛:“更何況,我與皇上畢竟不再當年了。”
我說罷向外走去,蕙菊緊緊跟上來,不解地看着手中的匣子。
“既然皇上晚上不來,本宮去見一位故友。”我看着西南邊明淨的天色溫柔笑道。
時值暮春,花開遍野卻顯出頹勢,浣衣局門前的雛菊和矮牽牛在風中招展,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好景緻。此時是浣衣局最輕松的時光,春日衣衫薄且少往往不到傍晚便能洗完。此時大家可以随意談笑,知秋也不會幹涉。
此時,從那半開的門中散落出歡快的笑聲,叽叽喳喳如同樹上的山雀般。我站在低矮的灰牆下,突然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
“蕙菊,”我從她手裏拿過那個匣子,猶豫了片刻道:“你進去,找一個叫小蓉的浣衣婢,叫她出來。”
“娘娘?”蕙菊看了看四周殘舊的宮牆,不解地看着我。
我搖搖頭:“你隻說主子找小蓉便好。”我看着她身上橙紫雙色并枝蝴蝶花的丁香色宮女服,一看便知是高階妃嫔的宮女。知秋定不敢拒絕。
“我在煙波亭等你。”我說完逃一般走開了。不是我不願進去,而是我心底有隐隐的擔憂,畢竟,從偷窺麗妃生辰宴到今日,已過去太久。
煙波亭的羽紗簾不知何時被撤下,通向這裏的九曲長廊也被灑掃得幹幹淨淨。兩邊的山茶換成開得正好的金魚草,桃色的紅姬、绯橙色的夕映與白色的新雪交相錯落擺放,花朵生長整齊,花枝高度一緻,花開密集齊整,花色鮮豔美麗。而煙波亭外還擺了一圈粉、深紅、金黃、黃、玫瑰紅等各色珍品蝴蝶夫人,環坐其中,仿佛置身金魚草花海,身後的西子湖水光潋滟,令人目不暇接,隻覺天光歲月美妙如絲,呼吸間都是甜蜜的氣息。
我一顆緊張的心逐漸放下,打開手中的匣子,裏面頂級翡翠碧珠耳環、紅寶石手串、貓兒眼的扳指與黃金打造的精巧頭面首飾在豔陽下發出奪目的光彩,每一樣都是價值連成。下面一層是放她出宮的皇後手谕,蓋有鳳印,即日便可離宮。小蓉在外已沒有親人,于是我托了大哥爲她安頓。前幾日大哥送來消息,他已托了摯友杭州将軍收她爲義女,來日嫁入高門爲妻爲妾,都不會受到欺辱。這份首飾是我送她的嫁妝,到将來她出嫁那日,我也會以皇後名義送去賀禮。
我折下一捧金魚草,等下小蓉來了便不用再回浣衣局,由蕙菊直接送出宮到大哥别業上便可。我想着還是匆忙了些,應該帶一套漂亮衣裙給她換上。或者,稍後帶她去坤甯宮?但會暴露我的身份,不妥。不如讓蕙菊取一套我閨中的衣裙,仿佛有一件淺粉色蝶戀花的右衽适合小蓉的身量,而那樣嬌俏的顔色也與她青春的身體與花苞般的臉龐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