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菊悄聲道:“娘娘放心,早毀掉了。”
“這次真是多虧了你,不然,真不知皇上何時才願意給我名分。”我唏噓着,輕輕歎了口氣:“最終,我還是得依仗自己的出身啊。”
“娘娘,水邊風涼,您大病初愈還是回屋休養的好。”蕙菊将一件明黃銀絲鳳凰的披風披在我肩上,那鳳凰華美的長尾上顆顆碎晶石發出奪目的七彩光輝,我微微昂起頭,風雨過後的陽光,分外燦爛耀目。
“我們回去吧。”我自己系好披肩的縧帶,這明黃色是唯皇後可用的顔色,象征着皇後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無上尊貴。
“奴婢聽禦前的人講,皇上已下诏,召集民間巨富進京呢。”蕙菊小聲向我透露她打聽來的消息。這對于我是非常重要的,畢竟,沈羲遙一旦召集民間商人,自然少不了三哥。
“嗯。”我不甚在意,自那日我跟沈羲遙提及後便猜到會有這一天。
畢竟之前幾年都是豐年,民間一定有餘糧。雖然九五之尊向百姓開口有失身份,但今時不同往日,戰事和赈災重要,便也顧不得皇帝的面子了。
三日後,蕙菊伺候我在書房畫畫,張德海走了進來。我畫畫喜靜,門隻虛掩着。他輕輕一推,我在聲音中擡了頭,夕陽的餘晖灑在張德海身上朱紅團福錦袍上,那福字紋便顯出隐隐光華來,有着吉祥的味道。他面上是溫和喜慶的笑,朝我深深一躬:“老奴給娘娘請安。”
我擱下毛筆微笑道:“張總管不必多禮,蕙菊,看座。”
“謝娘娘盛恩,老奴來傳皇上口谕,稍後便得回禦書房。”張德海滿面堆笑。
我正要跪下聽口谕,張德海一把攔住:“娘娘,皇上吩咐,娘娘接口谕時不必行禮。”
我微微垂首:“還請張總管傳旨。”
“皇上賜浴龍鳳泉,請娘娘準備一下便過去吧。”張德海的臉上滿是恭敬。
龍鳳泉,是隻有皇帝和皇後在出席重要的場合之前才能使用的溫泉。此處漾漾水面上浮着缥缈的白色霧氣,那水波在四周巨大的乳香巨燭照映下更是柔光點點,舒緩人心。
一隻蓮花般白皙光潔的腳試探地伸進了冒着徐徐白霧的水面,又猛地收回來,稍停了片刻,薄紗月白刺繡粉合歡浴衣下一個颀長有緻的身影緩緩步入水中,當那紗衣在水面上漂浮起來時,四周落下芬芳的花瓣,薔薇,還有蘭花,素馨,香草……
我在裏面泡了很久,連日來的疲憊逐漸退去,手慢慢揉着身上的肌膚。這段日子裏,我漸漸恢複了當初的身姿,雖依舊清瘦,卻不再是嶙峋瘦骨,而是風緻楚楚,惹人憐愛了。
霞绯色金鳳絡雲薄絲绉紗裙,高挽天仙髻,斜垂一縷如墨雲絲,飾以鸾鳳缧紅珊瑚流蘇金步搖,珍珠珞花簪如拱月的群星散落在烏黑的雲鬓之上。行走間袅娜蹁跹,搖曳風流,卻不失皇家大氣,高貴威儀。
前方兩名紅衣宮女手執玉鳳銜珠金柄宮燈,身後十二名赭衣宮女各托了三對金八寶雙鳳紋盤和六隻龍泉窯青釉刻劃花瓶相随。宮女們身上的小金鈴在漆黑的夜裏發出清脆的“叮當”聲。低頭,腳上一雙和田白玉底蜀絲繡花緞面鞋上兩顆碩大的東珠在我舒緩的步子下絲毫不動,發出瑩潤的光澤。再擡頭,栖鳳台已在面前。
我思量着,三哥該是入宮了。
剛走上栖鳳台,隻見漫漫金紗後一個我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坐在側首,與上面的沈羲遙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金色的紗帳被宮女用金勾撩起,一個小太監尖聲道:“皇後娘娘駕到。”
甫聽見“皇後”二字,我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兩年多的時間裏,我雖時刻提醒自己要重回後位,卻不知不覺間不再習慣這個的稱呼了。
殿内的人皆起身叩拜,我這才發現還有幾位朝臣,大哥也在其中。另外一些人,看穿着打扮應是大羲有名的商賈了。
我正了正神色,擺上儀态萬千、端莊明麗的微笑,款款上前,盈盈一拜:“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頭上珍珠璎珞微微搖晃,我知道即使沒有十分的美貌,也必有十分的驚豔,更何況美貌,又豈止十分。
“平身。”沈羲遙從螭龍金座上走下,與我攜手登上高高在上的禦座。
“參見皇後娘娘。”那些達官顯貴、民間巨賈拜倒在我的面前,這是我從入宮到現在第一次出席有外官的廷宴,也是第一次以皇後的身份,俯瞰我的子民。
“衆卿平身。”我和煦地笑道,目光已落在下方的三哥身上。
自我還在閨中時,三哥已獨自下江南經商,偶而會因生意來京城,有時一年也沒有一次。入宮前一年,我應三哥之邀去江南賞荷,不想他因生意去了西北,便錯過了。本說好在次年他進京再見,可我卻在暮春時節嫁進了這與世隔絕的皇宮。由此,我們兄妹二人,也有五六年沒見了。
上次見他,面上還帶着青澀氣息,觀之更似一介書生而非商人。可如今他身上的青澀雖完全消失,但從小令我喜愛的書卷之氣依舊萦繞。如此,他坐在殿堂之上,與身邊其他商賈别有不同。
沈羲遙帶着君王和善博大的微笑,放低了姿态,與下面的商賈閑談,但主旨離不開兩個字,借糧。
我知道這場談判不會容易,畢竟國庫中可動用的銀兩有限,而糧價在此刻卻能水漲船高,以商人的精明怎會白白放棄。窮苦的災民在一些商賈眼中怕不如真金白銀珍貴,畢竟,再受災,他們也永遠不會有饑寒交迫、居無定所、頃刻死去的擔憂。
國庫銀錢不能一次耗盡,需留一部分以備來年不時之需。沈羲遙希望能先向民間儲糧大戶借糧,之後分年償還。
此刻前線有戰事,災情過後沈羲遙又會免去大筆賦稅,因此這筆糧食怕得等上三四年才可還清。這些商賈如何不懂,三四年後,誰又知道糧食是個什麽價錢?
所以,談判便在沈羲遙的“借”與商賈的“賣”之間進行。
“皇上,如今的市價是一鬥米五文錢,災疫出現之前是三文。小民們知道國家有難急需用糧,便商量着可以二文一鬥出售。皇上以爲如何?”一個胖胖的商人恭敬得說着,帶着謙卑的微笑,但掩不去眼裏的精明。
沈羲遙面上一直挂着和煦的微笑,但我從他微微皺着的眉頭看出他心中的焦慮。其實之前沈羲遙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他希望能夠借糧,之後分年償還糧食。
我端起面前一盞金枝纏花釉彩碗,裏面盛着碧綠的甘草凝霜露,甘草微甜,霜露稍涼,可以壓一壓沈羲遙心中焦躁。
“皇上,請用甘露。”我說着将碗捧給沈羲遙,又對下面一衆人道:“各位也請嘗嘗。”
衆人自然不敢違抗,便都端起來品嘗,眼中發出吃驚神色。
“皇宮中食物果然不同啊。”一位赭衣男子贊歎着,複與旁邊人道:“恐怕是十分珍惜的食材。”
我含一抹淡然悠遠的笑容:“其實此物做起來十分簡單。”我指一指碗中碧色甘露:“不過是以甘草混合晨露淬出精華,再添三年藏的甘草酒、桂花蜜調合而成,最後加上冰塊即可。都是最常見的食材。”
我微微垂下眼簾:“如今國家遭遇天災,前方戰事吃緊,皇上憂心,一想到災區百姓食不果腹,便食不甘味。”我的聲音輕淡如雲煙,仿佛隻是在話家常:“皇上總說前方将士糧草不濟、災區百姓食物不足,他要與戰士百姓同疾苦,下令将皇帝往日循例的膳食均減成普通的四菜一湯,更不許用珍貴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