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終于他起身:“薇兒,無論你做什麽,我們都會是你的依靠。”他微微笑起來,那笑容純粹:“無論怎樣,你都是我們最心愛的小妹,從出生起就該被我們捧在掌心。從前如此,今後,也會如此。”他停了停:“所以不要怕,至少,你還有哥哥們。”
我的心一下子抽緊,有喜悅,有感動。就像看到一棵枯木又逢春,看到冰雪下一株新生的嫩草,看到烏雲中透出的第一縷陽光一般,令我心懷希望,哪怕即将面對刀山火海,也無所畏懼。
“皇後娘娘,微臣告退。請娘娘保重鳳體,早日康複。”大哥莊重施禮,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限定的時間。大哥不得不告辭。但至少下一次,不用再等兩年。
我微微點頭,輕聲道:“三哥那邊有勞大哥了。”
大哥不以爲然,甚至有點責備道:“這樣大的事,你事先該與我商量的。”他低聲道:“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再說什麽,顯出皇後的儀态,朗聲道:“還請兄長保重身體,忠君愛國,做國之棟梁。”
“臣謹遵娘娘教誨。”大哥躬身退下。
我重重靠在大迎枕上,有片刻的放松,但眉頭難以舒展。端起床邊黃楊木五蝠捧壽矮幾上的茶喝一口,這才叫了蕙菊進來。
“安頓好了?”我挂了溫和笑容,眼裏有着與故人久别重逢的驚喜。
“回娘娘的話,都安頓好了。”蕙菊垂首道。
我點點頭:“很好,本宮還是喜歡舊人服侍身邊。”頓了頓又惆怅道:“本宮的病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大好啊。”
蕙菊甜笑着:“奴婢見娘娘氣色潤澤,想來不日便能大好了呢。”
我笑一笑喚芷蘭進來:“芷蘭姑姑,本宮覺得悶,想出去走走。”
芷蘭面上顯出猶豫神色,但還是點頭恭謹道:“娘娘請注意身體,簡單散步即可。”
“本宮自有分寸。”我說着伸出手給蕙菊:“蕙菊,你陪本宮随意走走吧。”
蕙菊穩當當拖住我的手臂:“娘娘請。”
蓬島瑤台雖不大,但處處精心栽植了奇花異樹,那些向來嬌貴地擺在殿閣中的珍奇花草,在此仿佛尋常草木一般載種在檐下道邊,綻放出最豔麗的花朵,最奇特的風姿。
遠瀛殿後有一處小花園,此時薔薇遍地盛開,一條碎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道通向盡頭的八角亭中,之後,便是望不到對岸的碧波蕩漾。
踏上小道的第一步,我随意看一眼跟随在身後的八名宮女太監,聲音十分溫和:“本宮不喜人多,你們在此守着。”又看了蕙菊:“你在身邊伺候。”
宮女太監退到一邊,我走到亭中,靜靜看着那一池春水上被夕陽撒下的片片金斑。微風輕拂,帶來花香渺渺,吹起水波粼粼,這一切,令人渾身都舒暢極了。
“蕙菊,這麽多年沒見,你沒有變。”我的聲音比那輕風還要柔和。
“娘娘也依舊風華絕代。”蕙菊聲音裏含了笑意:“奴婢日日期盼再見到娘娘,現在娘娘就在眼前,奴婢真覺得自己在做夢呢。”
我轉過身,對上她激動含淚的雙眼,輕輕伸出手,遞上一方絲帕。
“若沒有你幫本宮做那些事,本宮也不能這麽快調你到身邊。”
蕙菊的笑容謙卑柔和:“是奴婢的福氣,能在那天遇到娘娘。”
我點點頭:“也一定是本宮的福氣,遇到你。”
那天清晨,素心陪我在九曲長廊上散步,遠遠一個女子,穿件最普通的深紫色宮女服,蹲在一叢開得正豔的山茶邊,那深紫服色在雪白山茶中便格外顯眼。
彼時還未到各宮主位晨起的時刻,除了莳花宮女,鮮有人在禦花園。我對低等宮人的服制稍有了解,伺候嫔級以上妃嫔的宮女着深紫色,嫔級以下着深藍色,而低等灑掃浣洗宮人則是新柳色。但在妃嫔身邊的宮女的穿着,隻要不僭越,不鮮豔便也是可以的。因此多數宮女還是喜歡穿主子賜下的其他服飾。
沈羲遙封了高位的妃嫔并不多,故而乍見到這深紫服色,我心中一驚,生怕遇到認得我的人。
我将帕子故意落在地上,趁着素心幫我撿的片刻,小心地踏前一步躲在一根廊柱後,想從那花瓣枝葉的間隙中辨出那人是誰。正巧,那宮女微微擡手擦了擦額上汗珠,仰頭的片刻,我一眼認出她正是曾朝夕跟在身邊的蕙菊。
“素心,”我輕輕揉了揉眉心,聲音稍稍高了些。
那邊蕙菊身子一顫,連忙隐在紅色的花叢裏。
“娘子怎麽了?”素心遞上手帕,隻顧關注我,并未注意那邊還有人。
我略顯無力地靠在廊柱上輕聲道:“我有些不舒服。”
“娘子可要回去?”素心一臉擔憂地扶住我。
我搖搖頭:“冬日一場風寒後就落下這個毛病。”我盡量扯出一個笑容:“有時會突然無力和眩暈。”
“那可怎麽辦?”素心焦急地看着四周,不知所措。
我扶着她的胳膊坐在欄杆上,微微喘氣道:“太醫說是身子虛空所緻。不打緊,休息一下吃些甜食便會好了。”
素心一臉爲難:“奴婢疏忽了,不曾帶甜點出來。”
我搖搖頭:“不怪你,我也很久沒犯了。”我擡頭看看日頭:“可能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
“嗯,娘子今早也沒吃多少。”素心滿眼擔憂。
我拍拍她的手:“這裏離養心殿有些遠,我怕支撐不回去。要麽,你回去取些點心來。”我看看南邊暗沉的天色再道:“看樣子怕會下雨,記得帶傘來。”
“可娘子一人在此?”素心頗有些不放心。
我一幅淡然笑容:“這裏皇上不讓人來,無妨的。你快些回來便好。”
素心猶豫片刻,畢竟張德海囑咐她要與我寸步不離。可見我面色愈發蒼白,終于點了點頭:“娘子稍後,奴婢很快回來。”
“有勞了。”我浮上淺笑,柔聲道。
當素心的身影在九曲長廊的轉角處一消失,那邊蕙菊迅速站起身,帶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向我走來。
我站起身子,露出開懷的笑容。
“娘娘,”蕙菊幾乎要立刻跪在我面前:“娘娘,您不是?”
當年芷蘭到坤甯宮爲我整理行裝,是蕙菊幫的忙。想來從收拾的東西裏,蕙菊猜到了些什麽。
我搖搖頭:“我回來了。”
蕙菊眼裏立刻落下淚來,她想拉我的手,但又因身份不敢僭越。
我卻直接牽起她的手,這麽多年我最擔心的人裏,也有她一個。我一直擔心她會被太後滅口。因此當今日看到她完好地站在我面前,并且氣色,服飾皆不差,心中一塊大石總算放下。
蕙菊的手柔軟溫暖,令我被冰封的心有一絲融化。
“蕙菊,這幾年你還好?”我的眼裏充滿久别重逢的欣喜的淚水。
“托娘娘福,”蕙菊的淚水也不斷落下來。“娘娘走後,王公公沒有爲難奴婢。”
其實她心裏也清楚,知道那樣的秘辛,怎麽會被留活口。
“那就好,那就好。”我點着頭:“如今在哪裏當差?這麽早就來禦花園,可是新主子對你不好?”
蕙菊微笑起來:“奴婢來禦花園是爲了收集露水,以後給娘娘煎茶喝。”她狡黠一笑:“至于新主子,奴婢從來隻有娘娘一個主子。”
我不解地看着她。
蕙菊笑道:“當日芷蘭姑姑來收東西,奴婢就起了疑心。之後王公公私下問奴婢想去哪裏,奴婢百般追問下他吐露了一點點,奴婢便知娘娘離宮了。王公公說,娘娘托他照顧好奴婢,但奴婢隻願待在坤甯宮。”蕙菊抹抹眼睛:“奴婢對王公公說,若哪日坤甯宮易主,那麽奴婢不願侍奉新主,做個灑掃宮女便可。”
“你真傻,你明知道我不會回來了。”我感動她那份癡念,又愧對于她的癡念。
“娘娘如今不是回來了麽?”蕙菊的笑容愈發明亮:“看來當年奴婢的選擇是正确的。王公公見奴婢執着便護着奴婢留下。坤甯宮裏其他太監宮女也都在。”蕙菊解釋道:“不過後來您‘久病不愈’,甚至宮中傳聞您已仙逝。别宮的太監宮女漸漸也敢給我們氣受。幾個後來的不甘守着空空的坤甯宮,都想辦法調走了,如今也沒剩下幾個了。”
“都還有誰?”我問道。
“隻有最初娘娘親自選出來的幾個。”蕙菊微微低頭小聲道。
“看來當初我沒選錯人。”我重重握了握蕙菊的手,感慨道。
“不過現在娘娘回來了,我們以後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她上下打量了我,突然笑道:“看起來皇上對娘娘還不錯。”
我搖搖頭:“再不錯,我也隻能被稱爲‘娘子’而已。”
“娘娘是想?”蕙菊看着我。
我點點頭。
“可有什麽奴婢能幫得上的?”蕙菊目光裏全是忠誠。
我沉靜一笑:“确實有。”
蕙菊立刻跪在我面前,她的舉動突然,倒令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蕙菊願爲娘娘赴湯蹈火。“她擡起頭,一雙秀目滿是忠誠與堅定。
我抑制住心中的激蕩,忙扶起她,語氣鄭重道:“可我需要你做的事,一旦被發現可是死罪難逃的。”
蕙菊的笑容比晨光還要耀目:“蕙菊的命早就是娘娘的了。”她朝我拜了拜,笑道。
我想了想,突然有些猶豫起來。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必須抓住。
“那麽我需要你替我出宮一趟。”我垂下眼。
“急嗎?”蕙菊道:“正好我這個月有一次出宮的機會。”
我突然覺得老天對我十分眷顧,當下也不再多想,便在她耳邊細細囑托過。
“娘娘,您!”蕙菊一臉吃驚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裏有糾結之色。
我淡淡道:“現在你知道,爲什麽我說如果被發現,我們都得死了麽。”
蕙菊咬着唇點點頭。
“我并不強求你,蕙菊。”我的笑容依舊和煦:“畢竟這太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