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不知爲何,沈羲遙的聲音一直都淡淡的,好像麗妃的明豔,其他妃子的光彩都沒有入了他的眼。他的目光總是在飄渺中遊蕩,偶爾回神,又換上虛假微笑的面具。
“皇上,”怡昭容輕柔似水的聲音傳來,沈羲遙側了身去看她,帶上了幾分真心笑容,卻不言語。
“怎麽不見柳妃姐姐?”怡昭容環顧了很久道,帶着幾分擔憂的語氣:“可是姐姐身體又不适了?”
沈羲遙還沒有回答,麗妃用絲帕按了按鼻子道:“柳妃妹妹這幾日身體都不大好,今日便不能來了。”麗妃做出媚笑看向沈羲遙:“皇上可要去看看妹妹呢。”
“昨日她不還好好的麽?”沈羲遙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後的張德海,聲音略有不滿。
“回皇上,柳妃娘娘夜裏受了涼,今日便??”張德海回道。
“哦。”沈羲遙的臉色有那麽一瞬暗黑的如同風雨欲來的天空,卻在下一刻便成了漫天的明亮:“既然柳妃不來,那就開宴吧。”
笙歌起,美人吟,胡姬舞,百花紛。一時間言笑晏晏,桃李芳菲下是踏歌而行,時光漫漫。有那麽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經久之前,自己也是華衣美服悠然其間的。隻是,我并不懷念,也并不向往,甚至在想起那爛漫春光的同時,不由一個寒顫,看到了那春光明媚下的陰暗。隻是,我終究要回去,終究要帶着最高貴的神情坐在沈羲遙身邊,借助他的權力,爲我的不甘,我的怨恨,我的悲辛讨一個結局。
“謝娘,你看那些妃子都好美啊。還有皇上,皇上今天和那日真是不同啊。”小蓉近乎貪婪地盯着沈羲遙,的确,他是一個讓人一眼就深深烙在心上的美好男子,尤其他還帶着帝王的身份。
可是,帝王卻不是任何人都愛得起的,愛他,就要做出永無回應的打算,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們回去吧。”我看到那隊侍衛去巡視其他地方,忙扯了扯小蓉的衣角。
“再看一會嘛,謝娘。你看,上吃食了呢。”她咽了口吐沫,眼睛都直起來。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其實不用去看,那誘人的香氣已經被風傳來。我閉了眼,是福字瓜燒裏脊,紅梅珠香,宮保野兔,還有繡球乾貝,炒珍珠雞。不由覺得胃中翻滾,灼熱的饑餓感襲來,喉嚨都酸澀起來。
我也是一連兩天沒有吃什麽東西了。
“趁侍衛離開咱們快走吧。”我勸着小蓉,自己已穿出那花叢。再在這裏待下去,危險太大了。
小蓉撅了撅嘴要出來,卻因着忍不住的一回頭被花枝拉到面頰,不自主 “唉呦”了一聲。
“什麽人?”一聲斷喝如晴空炸雷,驚得我心一沉,攥緊了前襟。
“什麽人!”那是張德海的聲音,說話間已有侍衛奔跑過來。我強鎮定了心境,拉過小蓉跪在地上,低聲對領頭的侍衛道:“我們是浣衣局的宮女,經過此處實是好奇,就偷看了一眼……”
“是什麽人?”沈羲遙毫不在意的聲音傳來,閑閑地,卻十分冰冷。
那侍衛高聲回話道:“回皇上,是兩個浣衣局的丫頭在此偷看。”
“哦。”沈羲遙停了片刻,聲音十分随和,好似完全不在意,但是話語卻令人遍體生寒。
“窺上之罪,是什麽處罰方法?”
“回皇上,窺上當處以死刑。”那侍衛臉緊繃着,十分嚴肅。
“麗妃,不是讓你與和妃協理後宮麽?怎麽還會出了這樣沒規矩的事。”他說的自然,卻能想見麗妃的驚恐。
“皇上,這……”麗妃緊張的聲音傳來,不知如何回答。
“皇上不該怪麗妃姐姐的。”是皓月的聲音。我周身突然就湧上不适的感覺,仿佛吞了隻蒼蠅般惡心。
“皇上,浣衣局是奴才們的地方,應是内務府管的。”皓月解釋道。
沈羲遙“唔”了一聲:“既如此,今日是你生辰,死罪不祥,就由你來決定怎麽處置吧。”
麗妃的聲音在下一刻傳來,帶了狠厲:“不懂規矩的丫頭,帶下去杖責四十!”
我咬緊了唇,一旁的小蓉不住打顫。
“麗妃姐姐,四十怕是多了。”怡昭容求情道:“皇上,二十闆已能要去人半條性命,何況四十呢。這樣的責罰與死罪無異,太重了。”
怡昭容說着朝這邊朗聲道:“你們上來向皇上,麗妃娘娘請罪,求麗妃娘娘開恩。”
她始終是善心之人,雖知這樣做會與麗妃結怨卻仍想救下我們的性命。隻是,若沈羲遙見到我,怕是不知會做出怎樣可怕的決定。
小蓉已經站了起來,哆嗦着就向前走,我猶豫地跟上去,剛繞出那大石,就聽見一個女人驚呼道:“謝娘,你們怎麽在這裏!”
是知秋的聲音。她睜大了眼睛看着我,滿是怒氣,如若我今日能平安回到浣衣局,怕日後也不會安生的。可是,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隻消看一眼沈羲遙猶如暴風驟雨前夕甯靜海面的詭異面容,那如同萬頃暗波般幽深的眸子下,分明有磅礴的怒火在醞釀。
“皇上,是奴才教導不周,這是我手下的兩個丫頭。”知秋甚至沒有得到沈羲遙的允許跪在沈羲遙面前,戰戰兢兢道。
沈羲遙掃了她一眼,滿眼陰翦。
“皇上,”知秋似有什麽陰謀,眼裏精光一閃迅速道:“不瞞皇上,謝娘是昭容娘娘送來的,說是奉了皇上您的口谕,但始終不見文書……”她匆匆望了一眼麗妃,有點點邀功之意。
她話未說完,隻聽沈羲遙一聲怒喝:“住口!”
他的怒火仿佛從一道被撕開的小縫中點點洩漏出來,這縫會越來越大,直到最後,那肆虐的憤怒将全部傾瀉,彼時,将是什麽都阻止不了的風暴了。
“皇上,謝娘她……”怡昭容此時也慌了陣腳,跪在沈羲遙腳下。她一定疑惑,明明是沈羲遙親口允的,爲何此時會有如此大的怒火呢?
在她的印象中,甚至在所有妃嫔的記憶裏,恐怕都沒有見過沈羲遙這般失态吧。他是至高無比的帝王,總是将内心最深的情感埋藏在淡淡淺笑之下。哪像如今,任誰都看得出皇上很憤怒。
可是,一個低等宮女出于好奇的窺探,他何至如此呢?
也許,隻有我知道爲什麽。
因爲,我自稱謝娘,不是……薇兒。
我的心慌亂不已,一旁小蓉已吓得呆傻過去。我看見沈羲遙緊緊盯着我,目光如利劍。
“謝娘……”他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字字帶着恨意:“謝娘!”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沈羲遙面前的紅木大桌被一把掀翻,上面琳琅精緻的吃食散落一地,金盤玉碟中的美味佳肴成爲狼藉,衆妃們皆驚恐地跪在地上,彼此悄悄對望不明所以。
沈羲遙越過衆妃徑直來到我面前,我擡頭看他,那漆黑幽深的眸子裏,蓬勃的憤怒已經洶湧而出。我心中充滿恐懼,眼看着他一把将我拉起,甚至不等我站直了身子拖着就走。
“皇上!”我哀喚一聲,他沒有理會我。
“皇上!”我又喚了一聲,隻覺得腿上傳來絲絲疼痛,手臂也被他拽得生疼,幾乎要脫臼了。
沈羲遙依舊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來。
“遙。”我脫口而出,自己也愣住。這是曾經我對他親昵的稱呼,雖然極少,但他每每聽到都十分歡喜。
沈羲遙怔了怔,不遠處的怡昭容也怔了怔,一雙疑惑的眼睛盯向了我。
沈羲遙終于停了下來,可是他抓着我的手卻沒有松開,我甚至感到他在克制着自己不再用力,而我的手腕已被他抓得幾欲斷掉。
我踉跄而狼狽地站起身,腿上有血迹斑斑,那是被草叢中的小石頭以及盤盞的碎片劃傷的,在破損的裙擺下分外明顯。
沈羲遙微微低頭,目光落在了那鮮紅之上,眼中的憐惜隻一掃,立即又燃起怒火。他突然彎腰将我打橫抱起,大步走出了武陵春色。
風越來越急,春日裏多雨水,來得突然也屬正常。早晨已有積雲,此時更有風雨欲來的味道。風中有淺淺花香夾雜了淡淡的泥土生腥的氣息,伴随着随風揚起的細小沙塵一下下撲打在臉上,有微微的疼痛感。腿上刺啦拉的,我輕皺了眉,内心因緊張恐懼狂跳不已,不知将要面對的是什麽。
但我清楚,帝王的怒火終是無法避免了。
點點雨滴落了下來,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雨天,那突如其來的磅礴大雨将我帶進了那個至高無上的女子永不得入内的地方,也将我帶進了年輕帝王的心中。可是如今,當初的大雨早已不複存在,帝王心中的那個女子,恐怕也已随着雨絲零落了。
沈羲遙全不在意那越來越急的雨點,他隻飛快走着,每一步都滿含怒氣,一下下踩在濕潤的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我隻埋着頭,面紗随風翻飛,仿若風的影子,又似失了依托的心,飄搖不定。
不敢看他,深怕那怒火瞬間燃在自己的身上,我是導火索,此刻更隻有火上澆油的作用。
張德海甚至跟不上沈羲遙的腳步,我隻能從沈羲遙寬闊的肩膀外看到他暗紅的袍子,本該喜慶的顔色在水氣蘊醞中卻透出凄涼。他不敢喊,因爲服侍沈羲遙多年的他,深知這位皇帝的脾氣性情。
沈羲遙每一個腳步都重重踩在我心上。我閉了眼,直到感覺闖進一個溫暖幹燥的地方才睜開眼,還沒看清身在何處,就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謝娘……謝娘……”沈羲遙咬牙切齒地不斷重複那兩個字,而他每說一次,眼裏的怒氣就更盛一層。我隻覺得每一個字他都在恨意裏醞釀了許久才狠狠吐出。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比屋外狂風肆虐的風雨還要沉重,如同夏日突來的暴風驟雨般令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