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廊上,右邊挂了個金質鹦鹉架,空空蕩在風中。左邊有幾盆吊蘭,此時隻剩枯枝垂下來。其實這兩件東西隻是春日的擺設。夏日圍廊四處會垂下細竹簾,秋日擺上各色菊花,而冬日,因有滿園的綠梅,故是什麽都不放的。
天上落下紛揚的雪花,四周寂靜得一點聲響也無。這園子偏僻,此時應該無人。我看着院中恣意綻放的綠萼,在鵝毛大雪中根本分不出何處是花何處是雪,隻有那脫俗的冷香幽幽蕩在周身,令人心醉。真真應了“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足雪,爲有暗香來”的意境來。
雪越來越密,風卻停了。我看着自己被打濕的衣裳鞋襪,眼前隻有那亭子可以躲一躲,便走了進去。周圍無人,估計這樣的天氣裏也不會有人來,我摘下濕哒哒的面紗,頓時覺得臉上猶如刀割,緊繃繃地發疼。
揉一揉臉,甫一挨上,那如冰塊般的手令我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縮縮肩坐在亭中,隻盼這雪小一點,我好回去浣衣局換身幹衣喝點熱水暖一暖僵掉的身子。可雪隻向大了去,我看着那清氣滿乾坤的梅花,久違的詩情突現,便在蓄了薄薄積雪的地上,一筆一劃寫下:“雪虐風号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拍拍手把雪沫子拂掉,又将凍得通紅的手指放在唇邊呵了半天,直到有了知覺才攏進袖中。我擡頭看看眼前密集的雪花,又看看鉛灰色的天空,歎了口氣打算往回走。
隻是不舍那梅花。我想,反正衣服也是要濕的,不如就走近去看一看,免得日後思念後悔。
梅樹密集,那花朵萦繞在周身,在漫天的大雪裏,隻有仿佛無邊際的海水般的清香,令人難以割舍。我大了膽子,小心折下一枝開的正好的梅花打算放在寝室窗下,給睡夢中帶去一絲清雅高潔,還有生活中難得的快樂來。
正想走,可是看着這将天地間所有的污穢都掩蓋住的白雪,看着恍若仙境一般的院落,我心情大好,不由在雪地裏轉了個圈,腳下輕快得幾乎要跳出一個舞步來。這是自最初入宮到現在,我第一次有這樣的興頭。
手執了梅花,我輕輕哼出曲調:“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有種恣意的放縱,也隻能在這樣無人的地方。
輕輕的“咔啪”聲響起,是門打開的聲音,亂了我的舞步。
接着有說話聲:“皇上,雪大,您仔細點腳下。”
我頓時僵在梅花叢中,直勾勾看着從那小樓中走出,披了紫貂裘,帶了恍惚與焦急神色的沈羲遙,以及他身邊着深朱色内監服飾的張德海。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全然無措幾乎想将自己埋進雪中。但同時,心底深處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自己,這也許會是我難得的機會。
“皇上,皇上,您小心點。”張德海也是一臉急色:“皇陵那邊,奴才先前已經送去棉衣棉被給王爺了,想來……”
沈羲遙聽了他的話,身子猛地一顫,面上恍惚淡褪了些,換上怒色:“誰讓你自作主張的?”他的聲音裏有火氣:“他不願做王爺,你獻什麽殷勤?”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張德海忙跪下:“實是皇陵那邊禀告,入冬前王爺染了風寒一直不見好,老奴這才……這才……”他一面說着,一面小心觑着沈羲遙的神色。
沈羲遙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願做王爺,朕卻不能不念着手足之情。”他睜開眼,仿佛不堪重負般緩緩而沉重道:“你方才說他風寒嚴重想見朕一面。你立即派禦醫去治療,治不好就不要回來。還有,”他猶豫了一下:“朕不去見他。”
張德海諾諾點頭:“奴才這就去。”
沈羲遙點點頭:“你跟他說……跟他說……朕想見的沈羲赫,是那個能上戰場,能入朝堂的裕王,而不是病痛纏身的廢人。”
張德海一怔道:“奴才知道了。”他擔憂地看一眼沈羲遙:“皇上,雪這麽大,您不如在樓中休息,奴才讓李德全過來。”
沈羲遙眉頭依舊緊皺着,擺擺手:“你下去吧。朕一個人待一會兒。”說着便朝樓中走去。
我一顆心稍稍放下些,同時爲着他與張德海的話揪緊起來。如此聽來,羲赫在皇陵的日子也很難過,再加上他染了風寒日漸嚴重,想見一見沈羲遙……
我突然不敢想下去。如果他已病到想見自己兄長一面,那麽就隻有一種情況了。
心底湧上無盡的擔憂,好像海潮般席卷了所有的情感。我立即放棄了這樣一個能夠與沈羲遙“偶遇”的機會。我不能,也沒有辦法在知道羲赫病重時,去要帝王的寵愛。
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蓬島瑤台,同樣的病重,同樣也是因我而起。可這次,我不會出現在沈羲遙面前,我怕我的良心會譴責自己,不原諒自己。畢竟,如果不是我,羲赫還是他的清貴親王,還是手握重權的大将軍,他也還是皇帝最信賴的兄弟。而不是如今那個在皇陵受盡日曬雨淋,夏暑冬寒的罪人。
可是,我們又有什麽錯呢?
一滴淚緩緩流下,我幾乎忍不住眼睛的酸脹。朝後退了退,盡量讓自己隐得更深。我看到張德海離開,盼着沈羲遙趕緊進到樓裏,我就可以回去浣衣局,一心一意做我的浣衣婢,等待年滿二十五歲被放出宮去。
也許,無欲無求的過完一生,是我最好的選擇。
在雪地裏站的久了,身子都凍僵了,腳上又麻又癢,身上感到一陣更甚一陣的寒意。我覺得自己要變成一具冰雕,腳下幾乎是本能地跺了跺,輕得連身邊梅枝上的雪花都沒帶落半片。
“什麽人?”一聲厲喝便響在耳邊。
我頓時僵在那裏,隻見沈羲遙的目光飄過來。
“你……”他的語氣裏有不可置信。
我立即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說話。我想,現在的我他不會認出來。而隔了這樣遠的距離,隔了這麽多的梅樹,他也不可能認出我來。
“你……”沈羲遙的聲音裏那份懷疑與淡淡的期盼被風吹散去,隻剩下他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我打了個激靈,記憶深處的一個聲音緩緩浮上來,因爲時間的久遠已無法辨别,可是我沒時間去想。
我的心随着“嘎吱嘎吱”漸進的腳步聲,似懸了吊桶般七上八下。一時間腦袋似乎也被凍僵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而事實上,跪在雪地裏,不說話,做出一幅畏縮宮女的模樣,也是此時唯一和合理的應對了。
“你是何人?”他的聲音有壓抑的平靜。
“奴婢……”我的聲音被寒風凍啞了:“奴婢是浣衣局的宮女。”
“浣衣局?”沈羲遙的聲音中透了懷疑:“低等宮人怎能在此?”
“奴婢……”我的唇都在發抖:“奴婢聽說這裏有白梅,很好奇……還請皇上恕罪。”我連連磕頭,額頭觸在雪地上,并不覺得疼,隻有那寒意滲進骨子裏。
“咦?”沈羲遙沒有理會我,他的腳步在不遠處停下,我聽到他夢一般的呓語:“這是什麽?”
我微微擡了頭,他正停在亭子旁,因無人在身邊,他的周身落滿雪花,在這漫天大雪中,有中說不出的蕭索。而那比記憶中瘦了許多的身子,也在這滿天的灰白之中,如一張薄薄的剪紙,沒有了君王的穩重高大,卻隻剩下孤寂。
“雪虐……号……然,花中氣……高堅。過時……飄……,……更乞憐。”
“這是……詩?”沈羲遙站在雪地裏研究了半天,想來大雪将方才我寫下的那首詩覆蓋了大半。沈羲遙似在極力辨别着,我隻能這樣跪在雪地裏。
寒冷從膝蓋一點點侵上來,而我已凍得麻木失去感覺了,隻知道渾身都在不自主地打顫,身上落滿了雪花,早已濕透的衣服結起冰花。我甚至能看到睫毛上的霜花,覺得自己掉進冰窟窿裏,身體逐漸動彈不得。
“這是你寫的?”沈羲遙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張了張口,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皇上明鑒,奴婢不認字。”
“可惜了,該是首好詩。”沈羲遙沒再看我,也沒有叫我起來。
“你……”他正要說什麽,院門處傳來一個動聽女聲,那聲音裏充滿了焦急、驚訝與擔憂。
“皇上,您怎麽站在雪地裏?”
這聲音我很熟悉,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怡昭容。
“昭容怎麽來了?”沈羲遙的聲音柔和些許:“這麽大雪,你出來做什麽。”
“上次皇上誇獎臣妾做的荷花粥,臣妾今日得了鮮荷花便又煮了一次,想着送去給皇上。”怡昭容聲音軟糯如蜜糖,溫柔如嬌花。
“昭容有心了。”沈羲遙的聲音雖也溫和,但我卻覺得,他的聲音如這漫天冰雪一般,沒什麽溫度。
“臣妾去了養心殿,正巧遇到張總管,便走快了幾步。”怡昭容的笑容極美,似一汪春水。
“皇上怎麽不打傘!”她說着,将手中的傘遮在沈羲遙頭頂,自己卻露在雪中。
沈羲遙輕輕拉了她一把,将她帶到自己身邊:“昭容也要小心,不要着涼。”
“這是?”怡昭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趕緊垂下眼睛。
“一個宮女。”沈羲遙的聲音有點疲憊。
“趕緊下去吧。”怡昭容朝我道:“這裏可不是宮女來的地方。”她一向是善良的,這次也不例外。隻是,她忘記了沈羲遙還沒有發話。也許他這次不會介意,但是,誰又能知道下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