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又怎麽樣?就憑你現在的樣子,還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現在的皮膚也很特别嘛,誰能比的了這樣的粗糙呢?宮裏也是獨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就不光是厭棄了。”
“你們,你們根本沒見過我原來的樣子,皇上很喜歡我,一連三日都隻召我一個人侍寝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辯解着,看着周圍人不懷好意的笑臉,近乎絕望地喊道:“他最喜歡我穿那件蓮青繡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幹活,在幹什麽呢?”一聲厲喝從院門口傳來,是知秋,一手叉腰滿臉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幹活,站在這裏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圍那幾個人,上來就說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們……”李小姐仿佛不知該如何辯解,滿臉急躁卻無法說話。
“你什麽?”知秋冷笑一聲:“我在門外站了很久,就聽到你的聲音。怎麽,還當自己是常在呢?”
周圍響起陣陣嬉笑的聲音,李小姐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确實說過的,你們信不信,反正他說過的。”
似是不滿她敢頂嘴,知秋冷笑一聲就擰住李小姐的胳膊,一聲呼痛聲傳來,衆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真以爲皇上喜歡你?”知秋冰涼嘲諷的聲音傳來,聽得人内心寒徹不已:“皇上若不是爲了你觐見時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喚你!這宮中可是都傳遍了。”
“你自己也說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着那件裙子。你說說,皇上是喜歡你呢,還是喜歡你的裙子呢?”蘇葉在旁邊幫腔道。
衆人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幾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環顧四周,所有人臉上都是譏笑的表情。隻有那個決絕茫然的女子,帶着含恨的淚水,倔強得站立着。
我不由脫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會爲一件衣衫傳喚後妃?你們這樣說可是對皇上的不敬。”我的聲音鎮定而平緩,走上前幾步,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繼續說道:“比起我們,李氏總是見過皇上承過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會平白稱贊女子,一定就是那樣認爲的。隻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貶至此吧。若說什麽其他,總是虛言。”
李氏帶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知秋卻滿面通紅,呼吸加快。
“你……”她怒視着我,卻一時氣的不知說什麽好。
“你竟敢頂撞我!”她的一隻手高高揚起,我閉了眼,等待那極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面上。
一時間,氣氛緊張情勢急迫,衆人皆安靜下來,帶着驚慌的神情看着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着冷笑,準備看好戲的女子,心中不留餘地。
一個輕柔卻威嚴的聲音從門邊傳來:“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麽?”
她也是喜歡素淨顔色的。此時一身紫晶色複紗羅裙襯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幾分高貴,還有幾分與她年輕容顔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韻味。
衆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謹道:“參見昭容娘娘。”
怡昭容隻擡了擡手,也不看知秋,隻道:“知秋姑姑,方才我進來時聽到你很生氣啊,可是謝娘惹你不高興了?”
知秋連忙搖頭:“怎麽會呢,昭容娘娘,謝娘在這裏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歡她呢。”
“是嗎?”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雲一般,看起來令人舒服極了。
知秋諾諾點着頭。
“可是我怎麽看你是要打謝娘呢?”惠兒瞪着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制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難,以後在我身上報複回來,便跪下對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髒了剛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貴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時着急,勸誡了我幾句,并沒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謝娘說的那樣。”
“明明她要打你!”惠兒不依不饒,怡昭容臉上閃過一絲責怪,隻是惠兒并沒有看見。
我拉了拉惠兒的衣角:“惠兒姑娘,真的是這樣的。”
惠兒低頭看我,我輕輕朝她搖搖頭,她咬咬牙,不再說什麽。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來吧。”
“昭容娘娘,還請進屋喝口茶。”知秋臉上挂起了谄媚之色,連帶着聲音都極其溫柔,根本聽不出半點她平日的粗魯兇狠。
“不用了。”怡昭容擺擺手,看着我的眼裏滿含了笑意:“謝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嗎?”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還剩下小半的衣服,柔聲道:“還有兩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彎着腰的知秋,給惠兒遞了個眼色。惠兒立即上前在知秋耳邊說了什麽,知秋瞟了我一眼,連連點頭。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怡昭容,她的臉上隻是挂了淺淡的笑容,目光虛虛落在我身上。
“謝娘,今日你就聽娘娘的差遣,至于那幾件衣服會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難得用極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禮:“任憑娘娘吩咐。”
“那便随我走吧。”怡昭容扶着惠兒的手,離開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後,直到走到禦花園湖邊偏僻處的一處回廊裏,怡昭容才停下,卻不說話,隻是看着前面銀光點點平整如鏡的湖面,略略出神。
惠兒迅速将寬闊的石欄仔細擦了幾遍,這才請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測她今日隻帶了惠兒一人出來,又将我叫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會兒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終于歎一口氣,臉上常日裏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猶豫和爲難起來。
“娘娘可是有什麽需要謝娘的地方?”我心思翻轉了下,輕聲問道。
怡妃擡頭看我,然後“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了看惠兒:“什麽時候你能有謝娘這樣察言觀色的一半就好了。”
惠兒撇撇嘴:“我就知道娘娘嫌棄我呢。”
怡昭容搖搖頭:“并非我嫌棄你,隻是,你有時嘴太快了。”
惠兒“啊?”了一聲:“娘娘,我……”又頗哀怨地看一看我。
我走到怡昭容身前,看着惠兒微笑道:“惠兒姑娘俠義心腸,這在宮裏可是不多見的。”
怡昭容點一點惠兒的胳膊笑道:“可不是,從前在家裏被我慣的了。”她看着惠兒的眼神很溫柔,想來惠兒是她從家裏帶來的貼身丫鬟,自然是最可心最信賴的。隻是……我想到了皓月,心中難免一陣悲涼。
“好了,我說正經事。”怡昭容看着我:“謝娘,你看看這個荷包能不能補好?”說着,拿出一隻明黃色繡金龍的荷包來。
我朝那荷包隻掃了一眼便愣在原地,這隻荷包怕是再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還是當年與沈羲遙龍鳳和鳴時,帶了喜悅的心,一針一線細細繡就的。同樣也因爲這隻荷包,我被沈羲遙帶回了宮中。
“你看看,這絲線我不小心勾出來了。”怡昭容一臉愁容:“我在針線上的功夫實在不行,簡單繡個什麽還好,可是這荷包太精巧,又是皇上貼身之物,我怕……”
她望着我的眼裏有一層薄薄水汽,充滿了焦慮、自責和擔憂。
“謝娘,你可有辦法?”她的語氣裏充滿了期望。
我接過那個荷包仔細看了看,金龍身上幾處鱗甲不知被什麽勾住脫出絲來,松散了很多。脫絲的地方倒是可以用勾針勾回去,隻是那松散處卻掩蓋不了。如果沈羲遙真的日日戴在身上,一眼就會看出有損,難免會責怪怡昭容。唯一的辦法,是拆了重新繡上去。
“娘娘,您何時要呢?”我思量了下問道。
怡昭容在聽到我的話時眼睛一亮,連帶着面色都明豔起來。
“你能補好?”她的語氣裏有激動。
我點點頭,心裏想着是全拆了重繡還是隻拆鱗片。若是隻拆鱗片,就會牽連到龍身的其他部分。當初我閑來無事,一條龍用了多種繡法,此時卻成了爲難自己了。不過,隻要時間夠,還是能繡回原樣的。
“今日,可以嗎?”怡昭容的眼睛裏滿含期待與信賴。
我拿着荷包的手顫了顫,爲難道:“娘娘您看,這龍鱗是京繡的方法,這一片龍鱗要補,必須得拆了下面這隻爪子,可是爪子是粵繡的針法。還有這一處,底下一層繡線勾出來了,得把兩層都拆了,這樣又難免涉及其他地方。”我更加仔細地看着,越發覺得修補還不如重新繡來的快。
“可是……”怡昭容抿了唇,面容被雲朵的陰影覆蓋,眉心蹙起來:“這荷包是皇上今晨落在長春宮的,被我的護甲不小心勾住了。我不敢去繡蘭閣,怕傳出去,這才來找你。這荷包是皇上慣用的,最遲今夜他一定會到我這裏來尋,所以……”怡昭容看着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前修補好給我,行嗎?”
她的“行嗎”二字并非詢問,而是隐隐透着壓力,我無法不答應。
我踟蹰了一下點了點頭。畢竟,此刻我隻是一個低微到塵土裏的浣衣局宮女,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寵妃。
“不知娘娘可備了絲線?”我看着怡昭容,又看了看四周,這裏并不适合做活。
怡昭容臉上的黯淡一掃而空,她拉起我的手:“你随我回長春宮,在偏殿裏補沒人打擾,想要什麽都有。”
我驚了驚,忙道:“娘娘,浣衣婢是不能進入東西六宮的。”
“怕什麽,娘娘帶你去,誰敢過問。”惠兒掩口笑道:“你沒去過東西六宮吧,去看看開開眼。沒準在那還能見到皇上呢。再說,咱們也不可能跟你留在這兒啊。”
“惠兒!”怡昭容輕聲喝了一聲。
惠兒連忙噤聲,我卻苦笑不已。我不願去長春宮就是怕遇到沈羲遙。可此時也唯有長春宮才是最好的修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