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記得,那時她身量未足,穿一件玫瑰色印染绯色大花的裙裳,頭戴金钗,十分富貴。
因三日裏都在一起,便也玩得熟了。我因被父親藏匿得深,故朋友很少。驟然間多了個年齡相仿的玩伴,自然十分開心。之後也常邀她去家裏做客,甚至還曾期望兄長中哪一個能娶了她進門。
隻是吳薇出身不差,心又高,一心想入宮爲妃爲嫔,每每與我說起皇宮,都是滿臉向往。隻是,在我入宮前,她因犯了宮規,加上家族獲罪,被處斬了。
當下,我憶起許多舊事。入宮前的,入宮了的,出宮後的,心頭唏噓,連帶着鼻頭都有些酸起來。
“好了。”我手下飛快地将最後幾處添補好,将那裙子抖開給惠兒看。
此時傍晚的餘晖裏,那條潔白的裙上仿佛生出無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擺彙成一片繁星閃爍。那每一點星光,都是我用上等的銀絲線繡出的芝麻大小的菱紋。菱紋雖簡單,可是每一個都芝麻大小,這條裙上至少有上萬個,繡起來也是十分費工夫的。
在我将那裙子抖開的一瞬間,惠兒的眼都直了,手裏拿了半塊桃酥,就那樣一直保持着要送進嘴巴裏的樣子。下一瞬,她幾乎是丢開那快桃酥,搓搓手,想摸又不敢摸地盯着那裙子,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了。
“惠兒姑娘,你看看,可還好?”我微笑着。
惠兒擡頭看我一眼,突然愣了愣道:“真是美。”
我一驚,但面上的輕紗依舊在,便将裙子折好給她:“那還請惠兒姑娘在娘娘面前美言幾句,好讓我早日離開此地。”
惠兒點點頭:“你放心,娘娘心善重諾,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的。”她看着手上的裙子,顯出愛不釋手的模樣,快樂道:“我這就給娘娘拿回去。”
我送她到門邊,看她離開,這才慢慢走回房中,點起一支蠟燭,對着漫漫長夜,往昔紛至沓來,我想,這恐怕又是一個不眠夜了。
之後我盤算着,總也得等那賜宴結束,怡昭容恐才會将我挪去浣衣房。長日無聊,怡昭容之前送來的銀絲線還剩下許多,另有惠兒拿來的幾件宮女們不穿的衣服。我之前一直沒有整理,趁着幾日無事,便翻出來看看。
基本上都是那些宮女們不再穿的。畢竟宮裏每季都會發放衣服,各宮主位也會在節慶日子裏賞給宮人布料首飾等物,因此淘汰很快。
我手上的幾件,其實都是半舊不新的,面料也還好,隻是樣式或者花樣過了時。隻有一件衣服很特别。
那是一件玉色素面倭緞對襟,上面疏疏繡了幾朵碧色菊花,看起來十分不打眼。但樣式卻不是宮裝,因爲雖然民間宮中衣服的款式相同,可是從開國皇帝開始,宮中服飾下擺、袖口裏面的邊緣,必有或寬或淺,或繁或簡的一帶繡紋。而民間卻不能有。這樣,從外面看不出,但隻要翻開裙袍的背面,就一定能分辨得出了。
此時這件玉色對襟便沒有繡紋,可是衣裳質地精良,看起來是幾年前的款式,我想了想,便知這該是怡昭容閨中的穿着。
十幾歲的女子誰不愛穿紅戴綠,這件衣服卻十分素雅,想來如怡昭容人一般,好似清雅的白蘭花。
我看了看手中絲線,心思翻轉幾下,爲這條裙子的裏邊緣細細繡上一道“卐”字紋,義爲“吉祥萬德之所集”,之後又将原來衣服上的菊花拆掉,依舊是用銀線繡出寶相花,中間鑲嵌着形狀不同、大小粗細有别的其他花葉。又在在花蕊和花瓣基部繡上規則的圓珠,如此,這樣一條裙子初一看十分簡單,但細看之下,卻又有一種清麗的華美之感。
我想,怡昭容會喜歡的。或者說,沈羲遙一定會喜歡。
不想,還未等到那夜宴,怡昭容又來了。這一次,她帶來了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那日天氣晴好,風裏有絲絲令人舒爽的涼意,我靠在廊柱上吃一塊桃酥,怔怔地想着,這樣的天,在黃家村是常見的,那時羲赫會與我把臂同遊後山,在青草依依山花爛漫的山間小道上,時不時會有蝴蝶翩翩飛過,或者鳥兒在歌唱。羲赫一路走着,随手摘下一些野花,竟能編出一個漂亮的花環戴在我頭上。不曾想,他那一雙戰場上握劍、朝堂上執筆的手,竟還會做這些小玩意兒。
那時的我多麽快樂,如果生活能一直那樣下去,如果我們早早去了江南,那麽此時,是否會有另一個我與他,在江南青山秀水之中徜徉快活,又或者,在自家的檐下琴箫和鳴,吟詩作對呢?
我使勁搖搖頭,将腦海裏浮現的畫面用力揮出去。我一直提醒自己,我在繁逝,在大羲的後宮之中。我還有家仇未報,我終是要回到沈羲遙身邊的。
我看着天上奔馬般的流雲,輕聲道:“羲赫,不要怪我,待我将一切都做完,我會先去那橋上等你的。”
“謝娘,在想什麽呢?”怡昭容甜美的聲音突然在身邊響起,令我吓了一跳。
“昭容娘娘。”我慌忙行了個禮:“娘娘怎麽來了?”
怡昭容甜甜一笑:“在想什麽呢?我和惠兒都進來好半天了,就看着你站在那裏發呆。”說着朝惠兒一揚頭,惠兒上前,将手裏捧的一個盒子遞給我。
“這是?”我打開,之間裏面是一些碎銀子和幾樣簡單的首飾,不解道。
“這是送給你的。一來謝謝你爲我做了那麽美的一條裙子,二來我想着,雖然浣衣房是低等宮人待的地方,但是難免有要用銀子的時候。這些碎銀是我讓她們用十錠銀子絞出來的,你用起來方便。”怡昭容笑得溫和。
我心頭一喜,這樣看來我去浣衣房的事,是定下來了。
“謝娘,其實若是你願意跟在我身邊,也是一樣的。”怡昭容坐在欄杆上,突然道。
我卻不知她說的什麽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我一打聽才知道,浣衣房的宮女們過了二十五就會放出去。但是主子身邊的丫鬟得要外面有家人,且主子願意,才能放出去。”她看着我歎一口氣道:“你應該早點跟我說的。”
我明白過來,隻有浣衣房這樣最低等的地方的宮女無論外面有沒有家人都會放出去的,而繡蘭閣因爲繡娘越是有經驗繡得越好,反而沒有放出去一說。而主位身邊的宮女需要主位願意。因此,怡昭容認爲我去浣衣房,是打的是這個心思。
我将錯就錯,她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那是最好。當下我隻是低了頭不說話。
“你若是願意跟在我身邊,待你二十五了,我一樣放你出去,給你銀錢置地買房,讓你後半生無憂。你覺得可好?”怡昭容眼裏有殷殷期盼,在她看來,我是該立刻跪下磕頭謝恩吧。
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厚愛。但謝娘不願給娘娘惹來麻煩。”我看着怡昭容道:“一來,我的面容已毀,待在娘娘宮裏實在不便。二來,雖然我已洗清冤屈,但是謝娘的存在會讓皇上想到太後,想到皇後,引皇上傷感,若是爲此皇上疏遠了娘娘,那我就是死一萬次,也難敵罪過了。”
我再拜一拜:“所以,還望娘娘能夠讓謝娘去浣衣房。謝娘雖在浣衣房,但還是要仰仗娘娘的關愛,也任憑娘娘差遣。”
怡昭容看着我,思考了很久,然後笑起來,伸手扶起我道:“還是你想的周到。也對,你去了浣衣房,若有任何事,便來長春宮找惠兒便好。”
我将頭低下去:“謝娘謝娘娘大恩。”
怡昭容拍拍我的手:“浣衣房辛苦,你自己保重好。明日一早惠兒會來帶你去的,今日你好好收拾一下吧。那邊,已經都打點好了。”
之後我含笑道:“娘娘先坐一坐,我還有樣東西送給娘娘。”之後捧了那條裙子出來:“前幾日惠兒姑娘拿了些舊衣服來給我穿,我見這件衣服似是娘娘閨中的穿着,便自作主張改了改,娘娘若是喜歡便穿一穿,也是它的造化了。”說罷抖開在怡昭容面前。
怡昭容眼前一亮,不等惠兒接過,自己先拿住看起來。一邊看一邊笑道:“這是我閨中的一件衣服,當年十分喜愛,可是入宮了就不能穿了。前幾日我讓惠兒收拾些舊衣服給你,想到你和我身材相仿,不如送給你,好過丢了可惜。”
她這一番話我知道自己猜對了,怡昭容并非高門大戶家出身,那件對于閨中的她來講,也是一件不錯的衣服了。不然,她也不會帶進宮中。
我含了一抹婉約的笑容:“娘娘喜歡就好。”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暖意,從手上褪下一個羊脂玉的镯子戴在我的腕上:“這個就賞給你了。”
我看着那镯子,羊脂白玉細膩如同嬰兒肌膚,戴在腕上有溫涼的感覺。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
傍晚趙大哥來送飯時,我等在了門口。
“咦,你怎麽出來了?”趙大哥看到我十分驚訝,問道。
我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禮,他吓得後退了幾步:“你,你這是要做什麽?”
我莞爾一笑道:“這一拜,是謝你幾次三番救我性命。明日我将離開此處,怕過了今晚,就沒機會了。”
“你要走了?回去……”趙大哥眼睛亮了亮,但又黯淡下去:“是我多想了,如果皇上接你回去,一定是全宮都會知道的。”
我笑了笑,知道他想的是什麽,再一拜道:“此次我是名正言順地離開此處,雖然不至于回到後宮,但是也算是踏出去了。如果日後我能回歸正位,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趙大哥蹙了眉:“那你是要去哪裏呢?”
我抖抖衣上一些浮塵,輕描淡寫道:“浣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