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的眼睛閉上的刹那,一道極輕的叫聲傳來,那麽微小,那般虛弱。可是卻好像一道驚雷劈開我混沌的神智,我睜開眼,暗夜裏有兩顆碧綠的明珠在熠熠生光。曾經的蛇禍令我如今杯弓蛇影,那幽綠的色彩在這樣狂風肆虐的夜裏令我驚懼,我強作鎮定,拿起手邊的一塊幹硬的饅頭扔了過去。
我有些驚恐,但還是鎮靜下來道:“什麽在那邊?”話音剛落,一團雪白就撲進了我的懷中。低頭看去,是一隻玲珑可愛的白貓,那麽嬌小可人,它一直朝我懷裏鑽着,身上的毛已經被雪打濕,令我打了個寒戰,可還是抱緊了它。仿佛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一般。
就這樣,在肆虐的寒風中,在看似無盡的黑暗中,一個人抱着一隻貓,靜靜地等待。我再沒有睡去,隻是不停得撫摸着懷中這小小的生靈,用自己的體溫将它的毛皮捂幹,然後發現,這隻貓純白得連一根雜色的毛都沒有,體态嬌小玲珑,漂亮得令人愛不釋手。而它,也不時地用綠寶石般的眼睛看我,“喵喵”叫着,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天亮起來,風也停了,太陽從幹枯的樹杈間射來一道明亮的光,地上的積雪如同一塊巨大而無瑕疵的上等白玉,反射出晶亮的光。
我站起身,一股徹骨的涼氣襲上身,将身體裏所有的疲倦一掃而光。門外傳來低低的三聲叩門聲,那是趙大哥送飯來的暗号。
貓兒用爪子抓抓頭,朝我“咪唔”叫了幾聲,我撫一撫它柔亮的毛皮,輕輕将它放在地上。
“回去吧,回去你的主人那裏。”我朝它微笑,輕聲道。即使我知道,貓兒怎麽會聽懂人言呢。
它朝我看了看,終于一轉身,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我看着它幾乎和地上白雪融爲一體的小小身軀,隻能憑借雪地上可愛的梅花爪印判斷它的去向。直到我再辨不出,才轉身回到了屋裏。
之後,這隻貓兒會不時地跑來我住的地方,雖然都短短停留片刻,與我撒歡一陣,再離開,但也給了我寂寞長日裏一點樂趣。
自春意興起之後,它再沒有來過。我猜想定是之前天寒,照看它的宮女躲懶不願意出去,這貓兒便自己跑了出來。此時春意盎然,貓兒的主人自然是會踏春賞景,少不得将它帶在身邊,自然就不能随便亂跑了。
這隻貓兒,一看就知道不是野貓,它的皮毛與神情皆佳,若不是有上等的貓食喂着,舒服的環境養着,是不會有那樣的神态的。同時我也猜測,這隻貓兒的主人地位一定不低。後宮之中不得私養寵物,除非皇帝禦賜或者特許。而這些,一定是寵妃才能得到的權力。
我隻當再也見不到它,卻不想在今日能夠見到它的主人,給我一個契機。
那貓兒一蹿便進了幽暗的殿閣中。對于它來講,這裏是熟悉的,還有一個會疼愛它的人在。不會像那些侍女一樣,覺得這裏充滿了妖氣與不詳。
貓兒在殿閣中轉了一圈,便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蹭着我的腳“喵喵”叫着。同時用那雙寶石般的眼睛看我,精緻的貓臉上都是撒嬌的委屈神情。
難怪它的主人喜歡它,若是我,也一定會愛不釋手吧。
“雪兒?原來你叫雪兒。”我彎了腰将它輕輕抱起,它“喵喵”叫着,好像表述着思念的情誼。我撓着它的下颌,它舒服地發出“呼噜噜”的聲音,頭擱在我的臂彎上,十分可愛。我柔和地笑了,理了理面上的輕紗,慢慢走了出去。
“雪兒,雪兒。”怡昭容的聲音柔美,好似山間潺潺流水一般。她的聲音中有焦急,卻不敢踏進這殿閣半步。
我從那半掩的門後轉出,将站在外面的幾人吓了一跳,皆向後退了幾步,眼底裏露出驚慌與害怕。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灰白僵硬的袍子,它與怡昭容身上天青色銀絲繡纏枝西番蓮宮錦襦裙的清雅飄逸完全相反,如同裹屍布一般,緊緊貼在我幹瘦的身軀上,令我如同鬼魅。
“你……你……你是誰?”那個叫惠兒的宮女驚恐地叫道。
我從容地邁着步子,徑直走到怡昭容面前,惠兒護主地擋在我面前,我止住腳步,将懷裏的貓兒遞到怡昭容面前。
“這是你的貓吧。”
怡昭容愣愣地接過,雪兒似不願離開我的懷抱,朝我“喵嗚“叫着,我點點它的頭:“回去你主人那裏吧。”
“雪兒很喜歡你呢。”怡昭容看了看貓兒,微微驚異道:“它很少對人表現親近。”她說着接過雪兒,攏在自己懷中。
我看了雪兒一眼:“都說貓無情,此時看來并非如此啊。”我後退一步:“我不過是在冬夜裏暖了暖它,它便記得我了。”
怡昭容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看我:“你住在這裏?”
我點點頭。
“怎麽會?”她身邊的惠兒先嚷起來:“這裏是一座廢舊的宮殿,根本沒有人住的。”
我垂下眼簾,面上半長的紗巾飄蕩在胸前,眉眼一低,用略帶喑啞的聲音說道:“我是被責罰至此的。”
“責罰?”怡昭容有些詫異:“并未聽說過,皇上責罰過誰到這裏來啊。”
我看着怡昭容,微微一笑道:“娘娘是妃嫔,我不過是個奴婢,每日被責罰的奴婢數之不盡,娘娘怎麽會都知道呢?”
怡昭容面上仍有疑惑,但是卻沒有說話。
“那也該去冷宮啊。怎麽會給你一個院子住。要說是奴婢,那這待遇可比主子還好了。”惠兒似不滿我頂撞怡昭容,诘問道。
我低了頭,語氣中有深深的愧:“不瞞娘娘,我之前是被責罰到繁逝照顧那些廢妃們。可是去年秋天繁逝鬧蛇,死了好幾個,那些廢妃們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我實在害怕,買通了繁逝的守衛,請求他們将我換一個安靜點的地方,這才住在了這裏。”
“你一個人,不怕嗎?傳說這裏妖氣很重的。”惠兒接口道,卻并未對我買通侍衛和其他說法提出質疑。但是,她的态度并不能決定什麽,我看着站在一邊靜默不出聲的怡昭容,她懷中的雪兒潔白的皮毛像極了冬日裏終日覆蓋在那院中的茫茫積雪,一片純淨無瑕,卻也嚴寒徹骨。
“怕什麽呢?”我蒼茫笑道:“既然都進入了這冷宮,遲早有一日是要在此歸去的。還有什麽怕的。”說着眼睛越過面前的人,落在了她們身後不遠處的院門,擡起一隻消瘦的手說:“其實有時,那些還活着卻瘋了的人,比夜半傳說中出現的鬼魂妖孽更加可怕。”
許是我說這話的聲音缥缈怖人,那惠兒一怔就後退了一步,臉上滿是驚恐。她拉着怡昭容:“主子,我們回去吧。”
怡昭容深深看我一眼,眼裏有疑惑,她沒有理會惠兒,隻是淡淡道:“你救過雪兒,想要什麽賞賜呢?”
我擺擺手:“舉手之勞而已。”
“雪兒是皇上賜給我的,意義非比尋常,所以我一定要謝你。”她說着,取下手上一枚羊脂玉镯子道:“這個就賞給你吧。”
我沒有接,而是迎上她的眼睛:“娘娘,在這樣的地方,貴重的首飾不如一份熱飯更令人歡喜。”
怡昭容沒有想到我會拒絕她,身邊的惠兒也不滿我的不敬之舉,正要開口說什麽,卻被怡昭容制止了。
“好吧,我許你一個願望,隻要我能做到的。”怡昭容道。
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我隻有一個願望,卻是無人可做到的。”
惠兒看着我道:“我家昭容如今是皇上身邊最得寵的,沒有她要不到的,你說吧。”口氣裏滿是傲慢。
我盯着怡昭容,語氣也是鄭重:“我想離開這裏。”
怡昭容似是想了許久,終還是舒展了眉頭,輕輕地撫摸着懷裏的貓兒,靜默如栖息在花瓣上的蝶,卻隻要一振翅,便也能落得花枝搖顫的。
“你爲何被責罰至此?”怡昭容問道。
我沉默了片刻,想到宮中一件舊事,這才道:“我曾是宮中一個繡娘。”我理了理鬓間垂落的發絲:“我本是繡蘭閣中一個普通的繡娘,她們都喚我做謝娘的。我因擅長繡牡丹,深得太後娘娘的喜愛。那年爲太後娘娘繡一件富貴如意衫,呈上去之前最後一次檢查是我做的,本無任何問題,卻不想送到太後娘娘處時,竟在前襟處有一道口子,而衣服上的牡丹全部都失去了絲線本身的色彩,十分黯淡。”我頓了頓道:“當時太後娘娘犯了舊疾,本是想用那樣一件衣服讨太後開心,卻不想……”我垂下淚來:“因那牡丹都是我一人繡出,絲線也都是我選的。而且最後一道檢查也是經的我手,因此,所有的罪責都落在我身上了。”
怡昭容點點頭:“這件事,我曾聽說過。”
我擦擦眼角的淚:“我在慎行司裏經了刑法,可是我卻是沒有做過,無法招認。本都要死了,還是皇後娘娘拿了我曾經繡的帕子去向太後求情,這才饒了我的性命。可是最後也查無實證。太後将此事交給皇後娘娘處理,皇後娘娘便将我送去了繁逝,要我照顧廢妃,也算是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