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小姐回到後宮,那麽,一定又會是獨寵吧。”皓月看着我,眼神無害。
我搖搖頭:“後宮中那麽多美人,而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我了。”我雙手交握,仿佛無意地擱在肚子上,看着她溫和地笑着:“更何況,皓月,你覺得我還能回去嗎?”
皓月沒有說話,隻是指了指食盒道:“小姐,昨日兩湖總督進貢了大閘蟹,各宮都分到許多,我便一早蒸了帶來給小姐嘗個鮮。”說着,從提籃裏取出一盤螃蟹,一碟蘸汁,另有一壺酒。
她的笑容真誠,眼裏帶着期盼,分明希望我也能如其他妃嫔一般嘗到最鮮美的大閘蟹,好令我不覺自己是一個被遺忘的廢人。隻是她忘記了,我不在那繁華如錦緞長卷的後宮中已久,更從未向往或者喜歡過那樣奢靡卻無意義的生活。眼前的佳肴隻會勾起我對于那段往昔的記憶,而那段往昔,美則美矣,更多的,卻如同嬌豔玫瑰下的利刺,傷了人。
可是,皓月畢竟是一番好意,她不會去想那麽多,也不會想到,我會想那麽多。
我自嘲地微微笑笑,看來,自己真的在這裏待得太久,人也變得無聊得胡思亂想起來。
“小姐,快嘗嘗吧。”皓月将金“蟹十八件”一一擺出,那工具上鑲嵌的金剛石在斑駁破舊的桌子上顯得格格不入。我眉心一跳,皓月滿眼都是欣慰的笑意,看不出任何異常。
我看着盤中已經亮橘紅色的蒸好的螃蟹,皓月說的沒錯,這是正宗的陽澄湖清水大閘蟹,青背、白肚、金爪、黃毛,個體強壯厚實,皓月該是簡單地将這螃蟹在加了生姜的蒸鍋裏蒸熟拿來的。也難怪她今日來,這螃蟹必得新鮮時吃才是最美味的。
可是,螃蟹巨寒,有孕之人是半點都不能食用的。此時,我對着皓月誠摯的雙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姐,怎麽了?”皓月見我遲遲不動手,疑惑地問道:“小姐不喜歡嗎?”
我搖搖頭,皓月是知道我喜歡螃蟹的。雖不貪多,但每年秋風起,蟹腳癢時,三哥會派人送來最好的陽澄湖大閘蟹。因一般早于皇帝賜蟹,淩府中便會辦一場小小的“蟹宴”,悄悄邀請幾位至親好友來嘗鮮。而每每此時,我也會口腹大開,吃上幾隻。此時她拿來螃蟹,恐也是想到我愛吃吧。
我歎一口氣,用手指沾了點蘸料細細品了品,用蔥花、姜末、醋、糖調和出的,配那螃蟹最是美味。而一邊的镂花秋菊鑲虎睛石的銀質小酒壺裏,裝的該是菊花蜜釀,這也是我吃蟹時一貫配的東西。
皓月見我看着那些東西,微微一笑,拿起剪刀逐一剪下盤中螃蟹的兩隻大螯,用錘對準蟹殼四周輕輕敲打,又以鏟打開背殼,然後分别将鉗、叉、刮、針輪番使用,或剔,或夾,或叉,或敲,分别取出金黃的蟹黃、潔白的蟹膏、鮮嫩的蟹肉,再一一擺在鬥彩卷草花卉紋的小碟中,然後雙手遞到我面前。
我用小勺輕輕點着那些蟹肉,窗外的雨雖停了,但積在葉片上的雨水逐一掉落,仿佛仍有雨一般。空氣裏充滿了濃郁的水汽,寒涼之氣蔓延上來,我歎一口氣,将那蟹肉放下,看着皓月微笑道:“這螃蟹個頭真大,看來如今你十分得寵啊。”
皓月的笑容在臉上微微一凝,如同被初冬嚴寒凍住的薄薄碎冰,旋即又仿佛被日頭曬化了去,隻流水般溫柔的笑意。
“多虧了小姐的指點。皇上很喜歡那些别緻的茶水,我在穿着上又多撿了素雅或者與衆不同的樣式來穿,每每也能入了皇上的眼,不至于被遺忘。”她片刻間又剝好一隻蟹,自己拿了一雙銀筷吃了一口,略帶無奈笑道:“可惜,皇上身邊新人衆多,我總不會是最得寵的那個。”
“新人?”我微微點了點頭:“今年春天該是選進來了很多佳人。”
“可不是,”皓月有些憤憤:“今年皇上開恩,可允許商賈家的女子入宮參選,大家都以爲不過是走個過場,卻還真選進兩個來。”
“哦?什麽樣的出身?”我來了點興緻,其實是想引導着皓月說話,這樣,她便不會注意到我并沒有吃。
“都是巨賈之家。”皓月也将盤子放在桌上,兀自坐在凳子上,托了腮道:“新進的黃答應是江浙人士,家中是兩湖一帶的首富。”
我點點頭:“江浙自古就是富庶之地,若家裏是兩湖一帶的首富,那必然是極嬌貴的。”
皓月“哼”了一聲:“商賈之家,再富又能貴到哪去?我看她大字不識一個,卻精于算計,倒還真是不辱家風。”
“皇上很喜歡她?”我見她口氣中充滿鄙薄之意,有多有不滿,便猜測道。
皓月點點頭:“皇上覺得她很特别。”
我微微一笑,沈羲遙後宮女子什麽樣的沒有,但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兒,連宮女,也都是選民間身家清白的女子進來。商賈在大羲不受重視,但因爲有錢,便不願送女兒入宮做伺候别人的差事,再加上才選的嬷嬷們也盡量不選商賈女子,因此,宮中是不會有這樣出身的女人的。
因此,商賈之家的黃答應一入宮,自然顯出自己與旁人不同之處。若再像皓月說的那樣,精于宮妃們都不擅長的計算,自然更加與衆不同。
“她入宮一個月後,皇上就連着召幸了三次,又從選侍晉了答應,算是快的。”皓月繼續道:“她人精明,一進來便各宮都送去禮品,想要巴結柳妃。可惜柳妃清高從不搭理她,她便攀上了麗妃。”
我想了想,宮裏也就隻有麗妃的性子,能願意或者說能接受商賈之家的女子了。
“你說,有兩個,那還有一個呢?”我問道。但是心中知道那一個是誰。
“另一個啊。”皓月的語氣有明顯的放松,甚至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她用充滿不屑的口氣說道:“李娘子入宮時,沒有按祖制定爲九品的更衣或者選侍,而是被封爲八品娘子,雖然品階也不高,但是仍在後宮中引起轟動。”
她從酒壺裏倒出兩杯酒,一杯遞給我,自己喝了一口道:“其實論起出身,她不如黃答應,畢竟人家黃答應家是兩湖首富,李娘子不過是一個安陽城首富的女兒。論起長相,她确實比黃答應漂亮些,可是,比起怡昭容來還差了很多。論起學識,她是讀了點書,但是如何能比得上柳妃的才情呢?因此,當皇上直接給她娘子的品級時,阖宮都很震驚。”
“之後呢?”我見皓月神情放松,眼底隐隐有快意的笑意,便知這位安陽城裏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李娘子,此時一定不受寵。
皓月朝我神秘一笑,湊近身子,暗含了一抹笑容道:“這是件奇事呢。”
我挑挑眉,想起沈羲遙曾經問過李氏,我的繡品的去向,心裏泛起不好的感覺。
“什麽奇事?”我不動聲色地問道。
“那李娘子侍寝了兩次,就到處說皇上誇她肌膚明麗如白玉,說皇上如何喜愛她。”
我輕輕一笑:“蠢女子。”
皓月點點頭:“可不是,所以,還沒等其他人給她顔色,她自己就掘了墳墓。”
我好奇地看着她:“自掘墳墓?宮裏那些妃嫔自然不願意聽到她的自誇,但你說,他們并沒有動作。”
皓月點了點頭,又喝一口酒笑道:“怪她太自以爲是。”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不明的意味。“說起來,還跟小姐你有關呢。”
我吃了一驚,與我有關?是因爲那衣衫而被遷怒嗎?但是,沈羲遙是一早便知道的,若是要遷怒,不會在給了寵幸之後才發怒的。更何況,同時入選的吳大人的女兒也有一件啊。
皓月見我滿臉不解,自己也說得興奮起來,便不待我再問,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不知她從誰那裏聽說小姐你的肌膚柔滑細膩如同上等的羊脂白玉,又說小姐你多受皇上喜愛,結果,她下一次被召侍寝時,也不知誰給了她天大的膽子,不知天高地厚地問了皇上,她與您,誰的肌膚更美。”
我心裏一驚,沈羲遙對我應該已是十分厭棄,我在這裏也算是廢後了,他一定不願任何人提及我,也不願見到任何能讓他想到我的東西。而那李娘子竟然将自己與我比較,定會招來沈羲遙的厭惡吧。她那麽一問,定不會有好結果,實在是魯莽啊。
“結果如何呢?”我的神色鎮定,仿佛根本不在意别人因我觸怒了沈羲遙。
“據說當時皇上就下令将其貶爲浣衣婢。之後還怒斥說她也配與您相比,人都帶下去很久了,皇上還掼了杏花春館裏一隻古瓶,是生了很大的氣呢。”
皓月說我盯着我的眼:“小姐,在皇上心裏,你的分量真的無人能及啊。”
我搖搖頭:“皇上對外,自然不會表現出厭棄我。而我擔了皇後的名頭,任何女子自然也不能與我并提,這是僭越。所以皇上生氣,也是正常。”
皓月微偏了頭,若有所思,不過片刻她想到什麽好玩的事一般,對我道:“這裏面還有件怪事。”
我看着她,心底卻隐隐猜到是什麽。
“皇上每次讓她侍寝,據說都是要求她穿一件從家中帶來的衣服的。”皓月拿絹帕按按鼻上的粉道:“一般妃嫔都得穿着宮裝,家中帶來的衣物都是要送出去的。可是她卻破了例,又被皇上特别要求,大家隻道皇上覺得那宮外的裝扮比宮裝生動新鮮,所以現在後宮中也盛行宮外民間的便袍款式了。”
“你說的怪事,不會是這個吧。”我喝一口清水道。
“嗯,皇上生氣貶她入浣衣局是在侍寝時,因此她自然穿着的還是那件衣服。但是據說她到浣衣局時,身上的衣服卻是一件宮裝。”
“那又如何?”我盡量說服皓月,也說服自己,與那件衣服無關。“皇上震怒,自然不會給她穿戴整齊再出去的機會,但是侍寝中,穿的肯定不雅,那些内侍帶她走時,一定會找件衣服給她穿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