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皓月擡起一張挂了淚珠的臉,不相信般地問道:“小姐不是在怪皓月?”
我搖搖頭:“我謝你都來不及,怎麽會怪呢?”
我笑一笑,拿起那衣服指給她看:“你看,這布料是灰白色,用什麽顔色的絲線繡花都隻能落了粗陋,但是唯有黑色絲線,繡出寫意的墨蘭,才真真相得益彰。”我的手慢慢摩挲過那花紋,絲線給指肚澀澀的感覺,如同我的聲音:“皇帝的萬壽節要到了。他見慣了錦衣的美人,若是有一個淡雅清麗的女子在一衆華服麗人之中,更能襯出清純氣質。”我盯了皓月的眼:“若論起美貌,你不如麗妃。若論端莊,你也不及和妃。而論起柔弱,自然無人能出柳妃之右。所以,你一定要出奇制勝。”
皓月一愣,幾乎脫口而出道:“小姐怎知我是爲了皇上萬壽節而來?”
我按下唇邊浮上的一層冰涼,看了看外面已經停止的風,緩緩道:“我不知你是爲這個而來,隻是想到萬壽節要到了,提醒提醒你。”
皓月笑起來:“還是小姐厲害!難怪皇上對你念念不忘。”
我隻作未聽見,将食盒打開:“帶了什麽好吃的給我?”
皓月也不再繼續那個話題:“小姐最愛的菱粉霜糖糕,松瓤鵝油卷,京式雞油餅,還有一份冰糖燕窩。”她說着将這些一一拿出來,其實這幾樣都在第一層,打開蓋子時我已經看到了。
我攪着那份冰糖燕窩粥,因食盒中有一層棉,故而能夠保溫,此時端在手上,還有微燙的觸感。
“小姐先把粥喝了,其他的你可以慢慢吃。”皓月說着,将第一層拿去,露出第二層來。一股魚腥氣間着芹菜特有的香氣撲面而來,我剛咽下一口燕窩粥,此時胃裏翻湧如漲潮時的海浪,幾乎壓抑不住地要嘔吐出來。
我強忍着,但是面色蒼白,渾身不住地打着顫,皓月沒有回頭看我,隻是将那道魚小心地端出來,一邊用筷子分成幾份,一邊道:“這是今年新貢的太湖白魚,肉質最是鮮嫩,我那邊分到幾條,我想着在家中時小姐隻吃我清蒸出來的,便悄悄在小廚房裏做了,小姐快嘗嘗,看看是不是當年的味道。”她說着,将分好在盤子裏的魚端到我面前,滿臉笑意:“小姐快吃,這魚冷了,腥氣就出來了,也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那還冒着熱氣的魚,皓月已将蔥絲和姜片分出去了,卻有香芹擱在魚上。那味道直沖我腦門,我再忍不住,将手中的燕窩放下,奪命般沖出屋去就是一頓好吐。
我無力地扶着院中一棵樹,将胃裏吃下去的東西悉數吐了幹淨,這才覺得神智清明了一些,身子也輕快許多。
“小姐,你怎麽了?”身後傳來皓月擔憂的聲音。
我緩緩回身,微微笑道:“前幾日,吃了些腐壞的東西,恐是傷了腸胃。”
“是嗎?”皓月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古怪,但卻沒有多問什麽,隻是走上前,用絹帕爲我擦了擦唇角,平和道:“那我找個太醫來給小姐看看。”
我連連擺手:“這怎麽行,若是被人知道你來繁逝見過我,皇上不會饒了你的!”
“可我也不能看着小姐病了卻不理啊。”皓月辯解道。
我從她手上拿過帕子自己擦着,“腸胃不适并不打緊,這幾日注意少吃一點,或者隻吃點粥便好了。你不要爲了我影響自己。”我看着她道:“若你實在不放心,請太醫院開點藥,悄悄送來給我就好。”
皓月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去了,那些點心能放,小姐好一點了再吃吧。魚……”她遲疑道:“怕那魚會引來野貓或者其他,反正是清蒸的,小姐要麽吃了,要麽得扔掉。”
我“嗯”一聲:“這樣好的魚,又是你親手做的,我自然得吃掉了。”
皓月的臉上浮出滿足的笑意,這才走了。
我回到房中,卻見本完完全全壓在枕下的那件小衣服,此時卻露出一點袖子在外。心中驟然一涼,湧上巨大的不安來。
十天後,便是沈羲遙的萬壽節。這一日秋高氣爽,天澄明如上等的藍寶石,卻有清涼的微風,拂在身上令人心曠神怡。
我站在繁逝一堵殘垣後,面前是一池秋水,被風吹起層層漣漪。不遠處的天空上,有上百隻五彩斑斓的風筝一起飛起來,正中最高最大的一隻,是一條金龍栩栩如生,旁邊簇擁百獸。之後升起妖娆的百鳥,圍繞在一隻金鳳周圍。最後是絢麗的百花,牡丹最盛。
那金鳳飛啊飛,長長的鳳尾在空中飄蕩,那鳳尾一定飾了金粉,裝點了水鑽,在空中閃出耀目的光。最後,金鳳與金龍相會,并立在高遠的天空上。
百鳥百獸齊聚在那龍鳳的周圍,百花點綴般地将它們環成一圈,一時間天空上七彩絢爛,平靜的湖面上又有清晰的倒影,天地呼應,美得無法用辭藻形容,隻能令人睜大了眼,将這歎爲觀止的人間奇景深深印刻在腦海中。
我遙望着那美麗的百鳥之王,它的神情倨傲,身姿優雅美麗,隻是不知,那控制着這隻鳳凰的風筝線,牽在誰的手上。
風吹起我鬓間的長發,纏住了我的雙眼,我用手去理,卻發現手背上,有一滴淚。
我閉上眼,按住小腹,那裏有細微的疼痛,一如我的心。
一陣大風猛地吹過,便有一陣驚呼隔水傳來,接着有鼎沸的呼聲。我睜開眼,隻見五彩的天空上,那隻鳳凰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五彩的鳳尾飄飄蕩蕩,不久,便消失在了高原的天際中。
我心中恻動,無法自抑淚水的湧出。這是否是老天的安排,讓那鳳凰風筝斷了線,離開了世人眼中它應該在的地方。它飛去哪裏了呢?至少,會離開這皇宮吧。若是我能像它一般,掙脫那根困住我的看不見的線,飛出這高牆,該有多好……
我本以爲萬壽節後皓月一定會來,卻不想,大半個月過去了,始終不見她蹤影。這段日子裏,我做好了幾件嬰孩的衣物,算算日子,若是無差,這孩子會在初春之時出生,帶給我如春般的希望。但春寒料峭,此時我隻盼望着皓月來,請她捎些棉花給我。
同時,我也爲自己做好了兩身寬大的裙袍,以備遮掩日後日漸挺起的肚子。
在萬壽節過去一個月,日子逐漸寒冷起來時,皓月終于來了。
她來的這一日,前一晚,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雖然院中的空氣清新不少,但卻有一層層寒意逼上來。我擁着被坐在床上,小腹已經有些微微的凸起,但穿上寬大的衣服,倒也能遮擋住。
白日裏雨終于停了,一夜風雨打落樹上的黃葉,一夜間便鋪了滿地。從窗戶望去,隻覺得如上好的羊絨毯子,滿繡了金燦燦的葉,這樣的毯子在淩府舊宅的“秋光昭陽”堂裏便有一張,上等的羊羔毛上用深淺金色、黃色、褐色、棕色、黑色間雜綠色繡出落葉滿地的勝景,當日光從窗棂照進去時,覺不出秋日蕭索,卻隻覺得富貴。
此時,我感受身上一陣緊似一陣的寒意,再看這大自然自成的“毯子”,卻再感受不到那溫暖。
有銅門被拉開的聲音,因鮮有人來,繁逝的門長年累月關着,以往皓月來,都是趙大哥當值,隻開角門,便難得聽到正門的聲音。
我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心裏沒來由地恐懼起來,我聽見門邊有女子說話的聲音,想到今日趙大哥休息,那聲音聽起來是皓月在與人說着什麽,便披了件外褂走了出去。
确實是皓月,她與一個守衛說了幾句,又拿出一塊東西給他看了看,便進來了。
“小姐,你怎麽出來了?”皓月擡頭便看到站在門邊的我,呼一聲:“外面風這麽大,你快進去。”
我擔憂地看一眼正在關門的侍衛,對她道:“趙大哥近日休假,你來做什麽?驚動了旁人,萬一被皇上知道,對你可是不好啊。”
皓月掩口笑了笑:“那人是趙大哥手下的,上次他告訴了我這個人可以信賴,若是他不在,便等這個人當值時來。”
我心中卻疑惑,我與趙大哥每日都會短短見一面,偶爾說兩句話,卻從未聽他提起這隊繁逝的守衛中,有值得信賴的人啊。
但我沒有點破,隻随皓月進了屋子。
“小姐,”皓月背對着我,環顧了四周淡淡道:“皓月一直有一個疑問。”
“你說。”我端了凳子坐下,看着她。
她的眼神有些閃躲,拿了食盒的手緊了緊才道:“小姐,你後悔嗎?”
“後悔什麽?”我從茶壺裏倒一杯涼水慢慢喝了一口問道。
“後悔自己當初所作,換來今日的下場。”皓月看着我道。
我驚訝她這樣直白,與她往昔的性格完全不符,但還是回答了:“若說後悔,自然是有一些。可是,又有何用呢?”
我後悔的,是那一日我不該在沈羲遙離開時還在河邊逗留;我後悔的,是我不該答應羲赫去西南戰場,而是應速去江南;我後悔的,是我該狠心拒絕羲赫的相伴相随;我後悔的,是該在落胎後就直接自盡;我後悔的,是該在那一夜,要麽殺了沈羲遙,要麽,殺了自己……
但我卻從未後悔過,因與羲赫相伴而受到的幽禁在繁逝的懲罰。
但是皓月,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她的眼睛轉了轉,幽幽道:“若是皇上要小姐回到坤甯宮,小姐可願?”
我心頭一驚,這個問題我從未想過。可是,如果要我重回坤甯宮,我是否願意呢?
小腹裏仿若小魚吐泡泡一般輕輕動了下,我的面上不由露出巨大的歡喜,若是爲了這個孩子,上到山下油鍋我都願意,何況是回到坤甯宮。
“這樣看,小姐是願意的。”皓月不等我說話,低着頭喃喃道:“也是,隻有小姐才是皇上心裏唯一的牽挂,眼裏唯一看到的佳人。我們算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