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無法忍耐的,卻是蚊蟲。因爲無法洗澡,每個人的身上都會散出一種酸臭味,有蚊蠅嗡嗡繞着飛,可那些女人似乎已經司空見慣,根本不在乎。我卻沒有辦法忍受,隻能每日用節省下來的份例的一點清水簡單的擦身。
可是,最終令我幾盡崩潰的,是蛇。
第一次,是一日清晨,我端了飯走回房間,甫一進門,便見一條斑斓的大蛇吊在檐上,朝我吐着猩紅的信子,似乎下一刻就會向我撲來。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啊”地驚叫了一聲,手上的碗都碎在地上,拔腿便跑了出去。
第二次,夜半我從夢中驚醒,窗外是夏季暴風雨下搖擺的樹木,給斑駁的牆上投下移動的暗影,仿佛群魔亂舞一般。我突然覺得小腿上冰涼涼滑膩膩的,我按捺住即将跳出胸口的心髒,小心地将薄被掀開,隻見一條碧綠的小蛇纏在我腿上,此時應該是睡着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可是全身卻僵直,無法動彈。我隻能小心地,做好了被毒死的準備,輕輕地緩慢地捏住那蛇的七寸,将那蛇從腿上除下,我的手顫抖如秋風中的枯葉,然後迅速地将那蛇從窗子丢了出去。
此後日日我都不敢獨自待在那陰暗潮濕的屋中,生怕一個不留神,便會有一條蛇出現在眼前。
而在院中,雖然那些舊宮人們多瘋傻,但起碼有人在不遠處,有陽光,有聲音,便能讓我心底的恐懼稍稍消散一些。
我想着,此時是夏季,繁逝陰涼,又多老鼠,自然是蛇常來之地,隻要等到秋風起,那些令人煩惱的蚊蠅蛇鼠,便能少一些了。
而侍衛,自然是不會管這裏有什麽動物出沒的。仿佛是被下了命令,除了送飯食進來的那不足一盞茶的時間,他們是不被允許進入這裏。其實,又有誰願意進來呢?看那些美貌不再,隻剩下肮髒的身軀和癡呆的目光的半老的女人麽?
可是夜晚是難熬的,自那條蛇纏在我腳上之後,我幾乎不敢在夜晚閉眼。常常隻能對着窗外的月色,一坐就是天明。因爲無法安眠,又沒有充足的食物,我逐漸消瘦下去,精神也慢慢萎靡起來。後來,我學會了在白日裏睡在靠近入口的破敗的回廊裏,有陽光灑在身上,又無人打擾,還能在第一時間搶到飯食,這樣精神才慢慢好一些,能夠活下去。
直到那一次,我終于忍耐不住,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要麽死去,要麽離開的想法。
那是我第三次看到蛇。那天的陽光出奇的好,那些廢妃們都坐在樹蔭和牆角下,我依舊半靠在回廊上,目光所及,那些廢妃們的身影全都落在眼中。
坐在牆根處的,是先帝的劉修容,她因謀害産後的全貴妃,在給全貴妃産後服食的參湯裏下毒,使全貴妃血崩而被廢黜至此 。她的旁邊,是當年與她一同舉事的張婕妤,此時正全神貫注地捉着自己身上的虱子。
樹下躺着的,是沈羲遙的李美人,她因失去腹中孩子瘋癫,卻不知爲了何故被打入冷宮,我依稀記得,仿佛是與柳妃有關。而另外幾個,也都是先帝的妃子。他們的身份,我也是在他們偶爾清醒時的說話中才弄明白的。
我因前一夜未眠,此時在眼光的籠罩下昏昏欲睡,眼睛已經睜不開。就在此時,隻聽見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繁逝長久的安靜。
張婕妤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卻逐漸烏青起來,一縷黑紅的血從她口中淌下,先是一縷,之後,她猛地一震,一大口污血從口中噴出,仿佛被陽光灼焦的紅花,驟然落在地上。
她緩緩倒下,依靠在了身邊的劉修容身上,手上還保持着之前捉虱子的姿勢。劉修容卻根本不看她,眼神空洞,表情如一隻木雕。我看到張婕妤的頭倒在劉修容的肩上,她的嘴張了張似乎要說什麽,卻隻有更多的血湧出。然後,慢慢地不動了,眼睛卻還是睜着。劉修容似乎不滿她靠在自己身上那麽久,随手一撥她的頭,張婕妤如同破敗的布偶,“噗”一聲,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唉,你累啦?可不能睡,等會兒昭陽宮那邊有了消息,我們可還得做一番樣子呢!”
“唉,你怎麽了?快起來,好不容易得到皇後娘娘的信賴做這件事,你要睡,也等給娘娘複命了再睡啊!”
“快起來,起來啊!”劉修容搖着張婕妤,神智上,卻似乎還停留在遙遠的從前。
張婕妤的身後,有一條翠綠如翡翠的蛇,“咝咝”吐着猩紅的信子,三角形的腦袋一轉,尖利的毒牙就咬在了劉修容的小腿上,她連尖叫都沒有,便撲倒在了張婕妤的身上。臨死前劉修容的神智似乎清明起來,她的眼睛隻一轉,被污漬覆蓋了大半的面上有一個凄絕的笑容,她喊了一聲,聲音裏全是怨怒與絕望。
“是皇後啊,皇上,是皇後她指使我們給全貴妃下的鶴頂紅啊……”她的話未說完,便再也講不出了……
我捂住心口,這是我第一次從先帝的妃子口中得知當年的秘辛。可這樣的秘辛,卻是我無法接受的。
傳說中,先帝皇後闵氏與全貴妃徐氏感情好得如同一對親姐妹。皇後能在皇帝對全貴妃專寵時不怨不妒,在全貴妃懷孕時悉心照料,連飯食都一一過口,才給全貴妃食用。以至于當全貴妃産後不幸血崩,彌留之際,特地求了先帝将皇四子交給皇後撫養,隻說,她隻信她與皇後的姐妹情深……而皇後,也對皇四子視如己出,很多時候,對皇四子,甚至比對自己親生的皇三子都好,還求先帝立皇四子爲儲君。這樣的舉動,也令先帝感動敬佩,最後,将天下交給了皇三子。
這一切,都是被宮人們津津樂道和稱頌多年的。
可如今,真相,卻似乎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隻是,我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如今的天下,是皇三子沈羲遙的天下。而皇四子沈羲赫,卻已被囚在皇陵,爲他的錯,在列祖列宗面前悔過一生。
這一次的蛇禍,終于引起了内庭的注意,當天便有侍衛來将那兩具屍體送出繁逝,又每日四處灑雄黃粉,還将各個有人住的房子檢查了一番。
那一日我依舊是睡在廊下的,正午時分,繁逝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引得樹蔭下牆角邊的女人們紛紛擡頭,以爲又有什麽新人被送進來。
進來的是一隊侍衛,看穿着是宮中的守衛,一個個或執套杆,或拿蛇夾,或捉木棍,或碰藥粉,神情略有緊張。
“哎哎,你們幾個出來出來,去,站到牆根去。”繁逝的侍衛嚷嚷着,從房間裏趕出幾個女人來。
我攏一攏睡得淩亂的頭發,也站到一旁去了。看起來,這些侍衛是要捕蛇。這樣也好,省的日日活在驚懼之中。
那些守衛分成幾組,大多是在我們居住的屋子裏搜索,也有一隊在院中,那竹竿敲打着蒿草叢生的地面,尤其是草生長最盛的地方,更是小心翼翼。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倒還真打死三四條蛇,我看着那些守衛将死蛇丢在院中央,看着那軟趴趴團成一團的蛇屍,雖然心頭泛起惡心,但終于還是有大石落了下來。
突然一聲驚呼,一隊守衛從一間屋子裏退了出來,面上有明顯的恐懼。
“怎麽了?”另一隊聞聲而來。
“這間屋子裏,有一條大的。”答話的守衛面色有些蒼白,又悄聲對另一隊說了什麽,我聽不見,卻見那後來的小隊面色也變了。
“反正是一些棄人,我們費那麽多事幹嗎,不如就拿了那幾條交差?”其中一人的聲音随風傳進了我的耳朵。
“就是,我看那條像是有毒啊。”
“爲了這些老女人,萬一傷了我們弟兄性命,那才不值呢。”
“對對對,這裏的女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活着還不如死了呢。”
“反正她們都是等死的廢人,我們還要守衛皇宮呢。”
我見大半的守衛都是抱了即刻交差的想法,再想到他們之前變化的臉色和隻言片語,心裏有了一個令人恐懼的想法。
“不好吧,雖然都是舊宮人,但是這次據說是張總管親自下令的啊。”終于有了另一種聲音。
“張總管可不知這裏是一條銀環。”一個人的聲音略略拔高:“我可不想送死。”
我心中一驚,銀環,這種蛇雖然不主動攻擊人類,但卻也是劇毒蛇,萬一被咬上一口,瞬間暴斃也是正常。
我再看一眼院中那些已經被打死的蛇,多半是沒有毒的,也都是些小蛇。若是有一條銀環在這繁逝之中,那這裏是根本住不了人了。
“要不,走吧?”有人悄悄建議道:“蛇都躲藏得深,這裏四周也都是空地,我們隻說來抓捕時并沒有這條就好了。”
“嗯,有道理,你們去把那幾條收拾收拾,再等一等,我們就走。”
我心一顫,他們就想這樣複命麽?在知道這繁逝中還存有一條劇毒蛇的情況下。與銀環相比,他們之前打死的蛇根本不足爲懼啊。
“幾位大哥,請留步。”我見那些守衛打算離開,咬了咬牙,終于站了出來。
“你是?”守衛中領頭的一人皺着眉頭看我。
我屈膝拜了拜:“這位大哥,方才無意中聽到你們的談話,想來,在那屋中,還有一條吧。”我直直看着他問道。
他一怔,仔細将我打量一番,疑惑道:“你是何人?怎麽之前并沒有在冷宮裏見過你?”
我斂眉垂目:“我不過是一介廢宮人,被暗貶至此,曾經的身份是什麽又有什麽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