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沈羲遙不怒且笑,他的聲音冷冰冰地瘆人:“你們若死了,那朕的憤怒與恨,找誰發洩呢?”他手掰起我的下巴,強迫我直視着他:“所以,你們都得給朕好好活着,活到我願意讓你們死的那一天。”
我的眼淚終于不争氣地掉下來,這淚不是怕,是爲沈羲遙的可憐而流。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沈羲遙終于放我回家,他卻一直坐在河邊。想來是知道我不會跑,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幾乎是逃命般跑回去,進得院中才放輕腳步,心卻“砰砰”跳個不停,恨不得立刻打水來沖洗,可此時萬籁俱靜,又有劉公子與張氏在卧房,我隻得強壓下心頭的惡心回到繡房裏,卻又翻來覆去睡不着覺,隻要一閉眼,方才的場景便又浮現在眼前,身上都膩起一身汗來,隻能披衣起身,點燈做活。
其實已沒有任何繡活可做了。因馬上要離開,我已将所有的活計都趕了出來。此時坐在燈下,四下空蕩蕩連片布都沒有,我突然茫然起來,對前路的迷茫導緻心底泛上深深的懼意。如果,如果今後的日子,沈羲遙都會如此折辱我,那我倒真不如一死了之。
強壓下心頭湧起的各種想法,我将身上披的外衣脫下來,又找出絲線在袖口慢慢繡起簡單的回字紋來,如此,終于有事可做。
待天邊微微泛出魚肚白時,沈羲遙回來了,發上還有晨時的露珠。他衣冠整齊,精神也極好,完全沒有一夜未眠的痕迹。
我揉一揉酸澀的眼,挪動了下僵硬的身體,走出去爲他開門。
我觀沈羲遙的神色,沒有什麽不痛快,仿佛前一夜他失口所說的那些隻是我的幻聽,此刻他見我開門,面上甚至帶了笑意。
“皇上要不要休息?”我取了幹帕子進了書房,讓他擦一擦頭上的露珠。
“不了。”他負手站在那幅《九九消寒圖》前,淡淡道。
“那我去擰一個熱手巾來給你敷敷面吧。”我轉身要出去。
“你昨晚沒睡?”他看一眼旁邊整齊的卧榻,突然道。
我“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在生氣?”他的語氣中有一絲戲谑。
我匆忙搖頭,我怎麽敢生氣,又有什麽理由生氣呢?更何況生他一個皇帝的氣?
他似乎意興闌珊,揮揮手,語氣已經變得冰冷起來:“有吃的嗎?”
粥是我先前就已經熬上的,即使沈羲遙不吃,卧房裏那兩位也還是要用的。聽他這樣問,我忙點頭道:“有的,小米粥,我這就去盛來。”
于是用白瓷碗盛了大半碗,用小磁碟裝了醬瓜、腐乳、辣椒肉碎并一份玫瑰鹹菜,又有一疊攤好的玉米面薄餅,以托盤放了一起端去書房給他。
他見到這些吃食,稍稍皺了皺眉,正好被我看見。
我将碟子一一取出放在桌上,輕聲道:“請皇上見諒,鄉野之地,沒什麽好東西。加上之前我們本要離開,家裏沒什麽存貨。還要委屈皇上了。”
“這些都是你做的?”沈羲遙指了指那些東西。
我答道:“腐乳是在集市上買的,醬瓜是黃嬸做的,隻有鹹菜和辣椒是我之前炒的。粥是新煮的,還有面餅,因爲劉公子與妻子也要用早飯,就多做了些。”
沈羲遙眉頭皺得更緊,我的心“突突”跳着。
突然他的眉就舒展開,面色也如窗外的晨光一般明亮起來。
“很好,”他帶了笑容:“能吃到一頓你煮的飯菜,也是難得。”
我柔柔一笑:“皇上忘了,昨天的午飯也是我做的。還有前天的晚飯。”
沈羲遙的眸色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與忡怔,但轉瞬,他已恢複常态。
“朕說是朕了麽?朕說的是他們。”沈羲遙道。
我将腐乳抹在面餅上,又将辣椒肉碎鋪在上面,随口道:“劉公子與妻子也不是第一次吃我的煮的飯了。之前在劉府,我也有炒過幾個菜給他們。”
之後将鋪好的餅子卷起來遞給沈羲遙:“皇上嘗一嘗。”然後繼續道:“隻是等下他們起來,能與皇上同桌進餐的福氣,卻是别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
“能睡皇後和王爺睡過的床,那是福氣呢。”沈羲遙盯了我一眼,仿若無意道。
我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我,一定會不時地提出,這是我心頭的傷,可是,對于他,不更是心上一根刺麽?或者,隻有不停的提,他才不會忘,才不會輕易原諒吧。
“皇上,您……”我正想懇求他不要再說,隻聽見卧房那邊傳來聲響,想來劉公子與張氏已經起身,我看一眼沈羲遙,走了出去。
果然是他們,已經洗漱好了,我讓他們進去書房,又盛了粥拿了餅進去。
“謝娘的手藝真是好。”張氏一邊吃一邊贊歎:“這樣簡單的小菜都做得如此有滋味,真是厲害呢。”
“不難的。姐姐試試就會了。”我微微一笑,喝一口手上的粥。
“我不行。”張氏的笑容有自矜:“這些我從小都沒做過,而且那油煙我一聞就難受,與謝娘你做慣的不一樣,要我進廚房,不如殺了我。”張氏說着笑起來,仿佛隻是一個笑話。
我卻一愣,對面的沈羲遙,面色也沉下來。
劉公子雖不清楚我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羲赫是誰,也多少能猜到我來曆必定不凡。此時又見沈羲遙臉色不快,忙咳了一聲,轉換了話題。
“謝娘煮的粥确實好喝,黏稠适中,比我家廚子做得都好。這和做慣沒做慣沒什麽關系,還是天賦使然。”
我正要答話,将話題扯到這餐飲上,那邊張氏卻說話了。
“謝娘不光飯做得好,那繡活兒更是一等一呢。”她看着我:“可惜你要走了,安陽城裏那些太太小姐們可要傷心了。許老闆更是難過。你最後給他的那些,聽說他可是提高了價錢呢。”
我讪讪笑了笑:“我那繡活兒搬不上台面的。”
“怎麽會!”張氏忙否定:“你繡給李家小姐那繡屏,我可是見到了,還想托你也給我繡一個。還有李小姐和吳小姐的裙子,我想這世上再不會有那麽好看的裙子了。”
張氏回頭看着沈羲遙道:“謝家大哥,你們家娶了謝娘,真是福氣啊。”
“繡活兒?”沈羲遙微微眯了眼看我:“你很缺錢要去賣繡活兒嗎?”
他的話給人壓迫感,我不知如何回答,張氏卻沒注意沈羲遙生氣了,還在繼續道:“我猜李小姐和吳小姐,一定會穿那兩件裙子應選的。”
“應選?裙子?”沈羲遙看着張氏問道。
“今年的選秀啊。”張氏以爲沈羲遙不知,還樂呵呵地爲他解釋。
我卻覺得有汗從額間滑落,求助似地看一眼劉公子,發現對方的面色也緊張起來。
“菁兒,你跟謝大哥說這些幹嘛?”劉公子低低斥道。
“說,我很感興趣。”沈羲遙把玩着瓷杯笑道,一派溫和。我卻清楚地知道,他這溫和之下的怒氣。
是了,無論是作爲宰相之女,還是皇後,我都不能将自己的繡品拿去當做商品賣掉換錢。這不是我的身份可以做的事,會傷了家族和皇室的顔面。
如果說,爲了樹立後宮勤儉的表率我繡了一些拿去做做樣子賣掉,也該是被買家當做珍寶收藏供起來的。可此時,被選秀的女子穿在身上,如同尋常衣物一般混在一起,若是選中,有誰見過,妃嫔穿着皇後繡的衣服?若是沒有選中,又有誰見過,百姓能穿皇後繡的衣服呢?
這不是等于扇了皇家一個大大的耳光麽?
可其實,我出了那扇宮門,就不再是淩雪薇了……
隻是,沈羲遙,他卻不這樣想……
“是什麽樣的衣服?”沈羲遙似乎對張氏口中那兩件衣服十分感興趣。
“一件是蓮青色繡桃花的。一件是紫色繡葡萄的。”我不等張氏說,自己便坦白道:“還有那屏風,是雙面繡牡丹争豔。上有詩句‘竟誇天下無雙豔,獨占人間第一香’。這件,李小姐應該是帶入京了。”
沈羲遙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容易了。”
我聽他這話,便知那衣服繡屏,最後一定是會被送入内庫封存了。
“容易什麽?”張氏問道。
“容易我将它們拿回來。”沈羲遙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對張氏道:“方才劉夫人有一句話我覺得不對。”他看一眼劉公子,那邊面色有些蒼白。
“你說,薇兒做慣了這些,所以輕車熟路。而你出身不錯,因此從未做過,是嗎?”
張氏不知他怎麽突然這樣講,隻得點點頭。
沈羲遙“哈哈”一笑:“可你怎知薇兒出身微賤呢?”
我一愣,劉公子也一愣,還沒來得及,張氏已開口:“這是謝娘自己說的啊。而且,要是她與謝兄弟家世好,幹嗎跑到這窮鄉僻壤裏,一個靠教書,一個靠賣繡活兒爲生?”她的口氣中,有生爲富戶的驕傲,與生來對貧苦人家的不屑。
沈羲遙冷哼一聲,唇邊含了嘲諷的笑容:“我覺得,爲心愛敬重之人洗手做羹湯,是令人歡喜的事,和出身無幹,隻與你對對方的心意有關。”
我長長噓了口氣,雖然明知他不會講出我們的身份,可還是擔驚受怕了一番。
沈羲遙深深看一眼劉公子:“劉公子,你說是嗎?”
劉公子此時隻有點頭的份,那邊張氏臉色卻不好看起來。
我忙打圓場:“聽說姐姐也常做些糕點給劉公子,這份心意也是可貴啊。”
“謝大哥說的對。謝娘與謝郎那般恩愛,頓頓爲他做飯,也真是情比金堅了。”張氏突然丢過來一句。
劉公子見沈羲遙聽到這句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忙岔開話題,問他道:“謝大哥,不知你們打算何日回家?”
沈羲遙看一看窗外景色,面色如陰霾,吐出兩個字:“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