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了眼靠在假山上,幾乎被這春日陽光照得睡去。就在這時,兩人含笑的對話傳來,那聲音雖然溫和如春光,但是我卻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來。
“方才聽那邊念那些詩詞,沒想到安陽的秀女也頗有才情。”聲音中帶了玩味。
“能讓皇……”那聲音略停頓,接着道:“公子誇一聲好的,那自然是好了。”另一個聲音尖細,是宦官獨有的音質。
“方才她們高聲念出,我留神聽了聽。隻是不曾想,那劉夫人,竟也作得那般好詩,讓我想起……”那聲音中多了點點的悲傷與思念。
“公子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想來遲早會水落石出的。”那尖細聲音之人在寬慰:“更何況這次公子出來,不就是爲了散散心的麽。”
“是啊,我是出來散心的,卻時時想起她,是不是很可悲?”一陣笑聲傳來,隻是笑聲中卻沒有快樂。
“公子贖罪,老奴該死。”尖細聲音中有一絲的惶恐。
“罷了,罷了,你是爲我好,這我還是分得出的。”溫和的聲音道:“我們在這邊休息一下吧。”似乎四下看了看:“便去湖邊吧。”
“公子,水邊雖然涼爽,但是現在日頭也盛了,春日的陽光久曬傷眼,公子看這邊假山,又可以遮陽,也可以賞景,不是很好?”
“你有心了。就依你吧。小心那些女子,若是過來了可有一番麻煩。”
“公子放心,徐統領已經在前面守住了。而且我看那些小姐夫人們,也不會到這水邊曬太陽的。”
“你倒明了?”聲音中帶了笑意,“有酒嗎?”
“老奴爲公子準備了五加皮。”
“五加皮……我記得,第一次喝這酒,是在她那裏吧。”
“公子……老奴這就換酒去,還有杏花村……”
“無妨的。我也就是随口說說。看這景色,我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那天呢。”
“公子……您又……”另一個人的聲音中透了深深的無奈。
“又如何?又想起她?哈哈,若是不想着她,還能有何樂趣呢?”
那邊頓了頓,似自語道:“我這一路行來,見到百花,便想若是沒有與她一起觀賞,都辜負了這春光;看到藍天,便想這天氣該找些宮女放風筝,我們并肩觀看不是最好?若是下雨了,便想應該兩人并坐在窗下聽雨打芭蕉,你記着,回去就讓花房在西暖閣窗下植上芭蕉;看到百姓安居,便想她若是看到一定會開心;甚至看到女子穿了淺色的衣衫,或者如前面那些女人一樣刻意去裝扮,都會想着,她淡妝濃抹總是相宜,這些人如何能有她的風姿?”
有淺淺的笑飄進耳中,我卻愣了愣。繃直的身子有一刻的松懈,眼窩酸脹起來,周身的力氣幾乎都要被抽掉了。可是,卻還是掙紮着貼緊了假山,攏好裙擺,屏了呼吸。生怕一個不小心,被假山那一側的人發現。
我萬萬沒有想到,沈羲遙會到這裏來。另一個人,就是張德海了。
“公子,夫人已經去了……”張德海輕聲道。
“去了?你也這樣認爲?我才不信!”沈羲遙的聲音微微拔高,帶了些許的動氣。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張德海停了停:“是啊,這樣的日子,确實像公子第一次見夫人的感覺呢。”
我回憶着,我與沈羲遙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初秋之時麽?雖說煙波亭旁是西子湖,可是卻與眼前風景迥異。而他第一次見到我,不是大婚之夜,或者在曲徑通幽那個夜晚麽?他又如何說,想起第一次見到我?
“這酒是她釀的吧。”沈羲遙的聲音再次傳來:“這味道,我不會記錯。”
“老奴想公子出來散心,必得帶喜愛之物。飲食用具無一不是。這酒是養心殿小廚房一直珍藏的。老奴隻記得公子曾經誇過這酒,卻不知是不是夫人釀制。”
沈羲遙沒有回答,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張德海自然也不敢出聲打攪,一時間,周圍安靜得似乎連風吹過水面,帶起漣漪的聲音都聽得到。我捂住心口,生怕自己的心跳聲傳過去。
“公子,老奴一直有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張德海踟蹰了許久道。
“你既開了口,還說那麽多做什麽呢?問吧。”沈羲遙的聲音裏有一種難得的慵懶。
“公子,如果……老奴是說如果,夫人其實并沒有死,而是離開了,公子會如何?”張德海問得小心翼翼。
“誰說薇兒死了?”沈羲遙的聲音中蘊含了怒氣。
“公子恕罪!”“撲通”一聲,想來是張德海跪下了。
“薇兒一定是被母後送出宮去了。”沈羲遙的聲音裏幾乎是帶了點點的咬牙切齒。
“公子,畢竟那是誅九族的罪……”張德海悄聲道。
“所以我才認爲,母後将薇兒送出宮了。”沈羲遙的聲音裏帶了十足的肯定。
“公子,恕老奴多嘴,夫人小産之事已落實。老婦人是否會在宮外下手,這……”
“我也怕……但是卻不能因此放棄希望。你知道,薇兒畢竟是淩相的女兒,也許……也許母後會因爲這個放她一馬。”沈羲遙似乎極不情願這樣講出來,但是,終于還是低聲道。
張德海不再做聲,或許是爲沈羲遙添滿了酒,我隻聽見沈羲遙淡淡道一聲“好酒”,便不再有任何話語傳出了。
就這樣,我一直靠在假山後,幾乎用盡一生的氣力。我知道他就在那一端,看着同樣的天空,同樣的湖水,聞着同樣的花香,回憶着同一段往昔。可是,我卻不能見一見他,不能告訴他,我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一陣腳步聲,接着,有渾厚的男聲傳來。
“主子,那些夫人們向這邊來了,您看,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公子,也到了要午膳的時候,不如我們先回驿館。”張德海的聲音帶了小心翼翼。
“好。”沈羲遙的聲音漫不經心,似乎是随意問的般:“征遠,那邊的詩會品評,可有結果?”
“奴才聽着,似乎是陳秀女得了頭籌。”徐征遠答道:“好像說什麽詞句清麗、風流不盡,占盡春歸之色。”
“呵呵”的笑聲傳來:“品評得倒不差,隻是,這品評之人還是流俗了。”沈羲遙沉默了片刻才道:“真正好的,是那首寫薔薇的詩才對。”
他說着慢慢吟出:“低樹讵勝葉,輕香增自通。發萼初攢此,餘采尚霏紅。新花對白日,故蕊逐行風。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
“皇上,老奴在這詩詞方面實在愚鈍。可是聽詞句,确實是那陳秀女更好啊。”
“陳秀女的詩,我沒說不好。”沈羲遙淡淡道:“許是正年輕,又是秀女的身份,自然是清麗的調子,仿佛無憂無愁。但是劉夫人最後一句,卻寫出了美人孤單之感。情感上更勝一籌。”
我細細想着,“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是了,縱然有萬種風情,又有誰來顧盼呢?這自然是春風得意的年輕女子還沒有體悟到的啊。也許,待她入宮,便能慢慢觸及了。
我正想着,那邊張德海的聲音再次傳來。“沒想到安陽城中的女子們才情都如此好。公子詩會後看見那幾位秀女了吧,不知哪個能入公子的法眼。”
“啊?”沈羲遙的聲音裏有驚訝和淡淡的不經心。“秀女啊……我隻顧注意那詩詞了,至于其他,并沒有在意。你這樣一問,我還真不知如何回答了。”
沈羲遙的聲音灑脫,他并非好女色之人,更看重的是女子的才情。畢竟,宮中的美人那樣多,多到如夜空的繁星一般,數也數不盡。先帝的皇後和全貴妃如照亮夜空的明月一般光彩奪目,民間一直在稱頌那美人如雲的時代。沈羲遙自小浸淫宮中,美貌的女子看得慣了,倦了,自然就不在意容顔了。當然,美貌,是最基本的條件啊。
“公子,小心水邊!”張德海的聲音傳來,我定睛看去,隻見一個側影出現在視線中。假山臨水,不過卻有一道僅夠一隻腳獨立的土地,我尋的是假山的一處凹陷,就是不想被人發現而擾了清淨。此時,即使沈羲遙轉了頭,不細瞧,是不會發現我的。但猶是如此,我也驚出一身冷汗來,黏黏膩在背心。
我努力貼在山壁上,連大氣都不敢喘。可是耳畔卻有一個聲音萦繞不散。
“看一眼,就一眼,也許從此,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輕輕向前挪一步,扒在山石上,小心而激動地看着那個立在水邊的男子。
他一攏青衫,玄紋雲袖,映入眼中,一經一緯,都看得清。而他負手而立,目光淡漠而自矜,對着這一池春水,潋潋波光,更顯得他眉目間那份儒雅氣,如同春風化雨一般。
我看着他站在那裏,眉間一道淡淡的傷感,他定定望這遠方,仿佛在想着什麽,而池中因風而微微起了漣漪的倒影,令我覺得眼前一切是否是幻覺。
心中一驚。倒影!我竟忘了這個。再看眼前,一道纖長的影子映在清澈的水面上,連眉目都能辨出一二來。我的心突突跳個不停,祈求上天,千萬千萬不要讓沈羲遙向這邊看。
“主子,那些女子們,已經過了柳橋,馬上就要到這邊來了。”是徐征遠。沈羲遙此次是微服,想來也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而這僅能女子參加的賞花會,他一個男子,出現更是不妥。
“走吧。”沈羲遙收回帶了迷離的目光,淡淡道。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他又轉了回來,目光死死盯在水面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壞了!”沈羲遙目光停駐的地方,正是水面上我的倒影。
沈羲遙的身子明顯一顫,腳下似要邁步,卻又遲疑着,他緊緊盯着水面,我一動不敢動,内心巨大的恐慌湧上來,呼吸都困難起來。
“主子,該走了。”徐征遠的聲音傳來,有微微的催促。我聽到遠遠有女子的言笑聲傳來,想來那些秀女夫人們,已經離得近了。
“嗯。”沈羲遙朝徐征遠處看一眼,又向遠處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