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道:“姐姐可以去裁一條淺桃紅的羅裙,到時我給姐姐繡上荷花,夏日裏穿是最合适不過了。”
她盈盈笑着:“到時可得麻煩你了。”
我搖搖頭:“舉手之勞而已。”
她又牽起我的衣角細細打量,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末了不無遺憾地對我道:“謝娘你這繡活,隻是給自己繡多可惜,若是做出繡品到鎮上賣,一定能賣大價錢的。”
黃嬸聽到也走上前來:“确實是,謝娘上次給李老爺家繡的那條裙子可是被李小姐當做寶貝呢。”
我搖搖頭:“我一個婦道人家,自然不便抛頭露面去賣繡品,何況安陽離此畢竟有些距離的。”
“這有何難,你繡你的,我過一段時間來取一次,放到綢緞莊寄賣便好了。而且謝娘也可以根據那些太太小姐的要求繡啊。”
碧蓮笑道:“聽我娘說,你們沒有買到土地,光靠謝兄弟打獵能有幾個錢呢?”
我沉思了下,點了點頭,這确實不失爲一個好主意。擡頭看了看羲赫,他的眼中有點點的愧疚,我知道他是不願我做活的,可是他的才學武功雖高,在這樣的山野田間,暫時不能施展。更何況,他也不能施展,畢竟,若是引得注目,自然也會暴露行蹤。所以他有他的無奈,我理解,他也深知的。
許是看到羲赫面色有些讪讪,黃大哥走上前道:“謝兄弟,你的箭法那麽好,武功應該也不錯吧。”
羲赫收起面上的神色,換上溫和的淺笑:“武功還好。黃大哥想學武功麽?”
“若是謝兄弟願意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我是想着若是你武功好,可以去衙門武試赢取功名啊。”黃大哥解釋道。
羲赫一怔,旋即無奈地笑笑,卻又不好駁黃大哥的話,隻得說:“我想一想。不過我那些功夫,自然不能和練家子比的。”
黃大哥卻還很推崇他:“你去試試看,若是中了最好,不中也沒有關系嘛。”想了想道:“不過得開春了。”
羲赫笑着卻沒有回答。
“好了好了,趕緊過來吃飯吧。”黃嬸端了山雞湯出來,香氣四溢,“這是謝兄弟今天打到的,你們可有口福了。”
晚飯十分豐盛,除了餃子、雞湯,還有六七個菜,我們帶了酒去,黃大哥和張大哥兩人十分高興,與羲赫把酒言歡。我聽黃嬸、她女兒和媳婦閑話着家長裏短,偶爾插一兩句,心底是滿滿的溫暖。
“謝兄弟,聽說你讀過書?”張大哥問道:“我們衙門正好缺一位文書,不知你可願意去?我可以幫你舉薦。”
羲赫搖搖頭:“筆墨上我倒是略通一些。隻是若是去衙門當差,必須得搬到漢陽,我們剛剛在此安頓下來,短期内實在不适合再搬一次。”
他看着我道:“而且謝娘與黃嬸情分非常,若要她離開,肯定也是不願的。”想了想,算是給張大哥面子道:“不過要是有不緊急的謄抄的活計,我倒是可以做的。還請張大哥幫我留意。”
張大哥連說可惜,不放棄地道:“你若是想好了願意,就來找我。至于謄抄的活,我若是知道哪家需要,一定讓來找你。”
羲赫抱拳道:“多謝張大哥了。”
黃大哥似想到什麽:“其實我們周圍幾個村子裏的私塾正缺一位先生,若是謝兄弟願意,可以去試試。而且學堂離此處不遠,就在村前,隻是銀子比如不如在官衙中多。”
羲赫眼睛一亮:“這個我倒願意嘗試。”
張大哥看着羲赫笑道:“聽聞進學堂做先生,也是要考一考學問的呢。”
黃大哥擔憂地道:“我聽說會考四書五經,還要作詩呢!”又補充道:“這間學堂在四裏八鄉還頗有名,對先生的要求也高。”
羲赫看了衆人一眼:“四書五經我還記得住些,而作詩嘛,也還能湊合試一試。”
張大哥似來了興緻:“我偶爾也會做一兩首,不過他們都說是打油詩。”他說着抓抓頭發笑着:“我們師爺做的詩,那才是好呢。不如謝兄弟你做一首,我請師爺點評點評?也許他能寫封舉薦信,這樣你做先生也容易些。”
羲赫欲拒絕,但張大哥一再要求,便隻得答應了。
他想了想:“請他點評倒不是不可,隻是這裏沒有筆墨。”
黃嬸忙道:“有的,之前我們描花樣子,家裏有一些紙和墨。”說着便找了出來。
羲赫實在無法再推脫,隻得硬着頭皮走到桌前。
我見他爲難,知道他心中擔憂,上前一邊爲他研磨,一邊低語道:“你随便做一首便好,想來不會有事。”
他點點頭,揮毫在紙上寫下: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管動浮灰。
岸容待臘将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
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
我看着那詩,這詩做得甚好,且字也不錯,雖然他已經改變常用的字體,但是畢竟十幾年練下來,不會不好。
我輕輕笑了,若是他願意,哪個做不好呢?
張大哥拿起紙來仔細讀了又讀,眼中的敬佩越來越重:“謝兄弟,你這樣的才華,不去考功名,實在可惜了啊。”
羲赫向他抱拳:“不瞞張大哥,我實在不喜官場,隻想做個山野間的村夫。還望張大哥諒解。”
張大哥搖搖頭,連歎可惜,卻沒有再提此事。
回家路上落下雪珠子來,卻不大。我捧了一盤湯圓,正是之前自己親手包的。黃嬸專門挑出來,讓我帶回家中煮來吃。
羲赫一路都不停地望着那湯圓,我看到他眼中的期望,當下淺淺而戲谑地對他道:“在嬸家沒吃飽嗎?”
他揉揉鼻子笑道:“吃飽倒是吃飽了,可是沒有全飽呢。”
我嗔怒地看他一眼:“沒全飽是什麽意思啊?”
他指指肚子:“我看到黃嬸将你包的留出來了,自然是留一點吃湯圓啊。”
我正走進房門,回頭看一眼他:“那你得劈柴燒水哦。”
他朝我回應地一笑:“遵命。”說着去屋後了。
我突然聞到一絲淡淡幽香,不由道:“是屋後的梅花開了麽?這樣香!”
他閉了眼細細聞了:“我倒沒聞到什麽,你先進屋去,我去劈些柴來。”
我走進屋子将水燒上煮湯圓,袅袅白氣中傳來淡淡幽香。我一驚,回過頭去。隻見羲赫一手抱了捆柴火,另一隻手上拿了一枝初綻的梅花。
“真的是梅花開了。這是好兆頭呢。”他在水汽中朝我溫柔地笑着,我突然覺得這一切仿若夢境般不真實起來。好似天一亮,這美夢便會醒來,徒留傷感與回憶。
“薇兒,就這梅花做首詩如何?“羲赫建議道,自己先說起來:“黃鍾應律好風催,陰伏陽升淑氣回。
葵影便移長至日,梅花先趁小寒開。
八神表日占和歲,六管飛葭動細灰。
已有岸旁迎臘柳,參差又欲領春來。”??
我看着那仿若蜜蠟珠子般的花朵,婉若一位睡着了的仙子,那麽靜默與嫣然。還有馥郁的花香,沁人肺腑。不由應和道:“衆芳搖落獨喧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擅闆共金樽。”?
我端了湯圓到右偏房中,這裏一般用作書房。隻見羲赫正在木案前畫着什麽,那枝梅花已經被他插進窗邊一隻窯變釉雙卷草耳瓶中,散出幽然香氣。
我将湯圓放在一旁平日的圓桌上走過去看他。隻見雪白的宣紙上繪出根骨清奇的九根梅枝,每枝上皆以白描筆法繪出九瓣九朵梅花來。他沒有看我卻道:“今日風和日麗,自然是用紅色的。”
這才将第一朵梅花的第一瓣染成绯紅。
“待冬日過了,這幅《九九消寒圖》也就完成了。薇兒,你每日來填色如何?”
我走上前,想了想,又鋪開一雙灑金紅紙,拿起他之前繪圖的細羊毫,寫下一橫。
羲赫接過我手中的筆,朝我神秘一笑,在另一張上,寫下一撇。然後神秘笑道:“待九九過完,看看我倆心中所做是否能對上。”
我在西番蓮纏枝紋青花筆洗中細細蕩着毛筆,看紅與黑的墨色在筆洗中仿若輕煙般蕩漾開去,又如愛戀中的男女交纏,不由道:“那這對聯,可要你來寫了。”
他仔細吹着宣紙,聞言笑道:“對聯還是我們一人寫一半的好。待到春日挂在廳堂中。”
我點點頭,将湯圓端到他面前:“快趁熱吃了,明日一早不是還要教黃大哥射箭的麽。”
如此日日白天我做些繡活,羲赫教黃大哥射箭,偶爾與他進山打獵,晚上我們爲圖上的梅瓣染色,将對聯書寫完全,日子過得簡單平和,卻令心有了依靠。
不覺一個多月過去,這日黃嬸的女兒女婿相攜來到黃家村,同行的還有一位灰袍白衫蓄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張大哥帶這位公子到了我們居住的地方,說是想見羲赫。彼時羲赫正在後屋練劍,一套回風拂柳劍正好舞到極處,身法劍法,俨如流水行雲,飄逸輕靈。劍氣卻強,帶得屋後幾株梅樹上積雪飄灑,點點落在他周身,轉瞬化做不見。
“謝兄弟好劍法!”張大哥贊歎起來。又道:“謝兄弟,這是我們府衙的師爺,上次他看過你的詩,便一直想見你一面呢。”
那男子微微颔首,抱拳朝羲赫一笑:“在下劉振邦。”
羲赫還禮道:“在下謝羽桓。”又指着我道:“這是拙荊。兩位裏面請。”
我端了茶進去堂屋,因身份是已嫁的女子,在黃嬸家大家可算作一家人,與她兒子女婿相見自然可以。但是此時來了外人,就抛頭露面,于是始終低着頭,放下茶便出了去。
有零星的話語傳來,裏面有爽朗的笑聲,又有羲赫的聲音:“劉兄所做實在精妙,在下佩服。”
我輕輕一笑,羲赫是懷才愛才之人,我們的相遇相知,也多是源自惺惺相惜之情。
而出了宮,作爲最底層的百姓,在這山中,我倆不會日日吟詩作對,他難免寂寞。此時能有一人得他欣賞,也是不錯的。
我的愧疚漫上來,羲赫其實是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