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那扇巨大的宮門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是真的離開了那座吃人的地方,盡管我的心中帶着無限的離愁别緒,充滿了不舍與遺憾,可是,内心的深處卻是歡喜的。
我想我終究是不适合着皇宮的争鬥,我的性情與智慧,是與它格格不入的對立。我隻想要最平靜的生活,而這,恰恰是皇宮不能帶給我的。
小心的掀開簾子的一角,那朱紅的大門氣勢恢弘,卻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雨已經停了,月亮出了來。眼前是清風明月下的樹木,雖沒有了夏季裏的繁茂,可那微黃的仍存留在樹幹上的葉子,卻在月下顯得那麽清逸。
我感到有些疲倦,長久以來一直繃緊的神經在此時完全的松懈下來,之後,就隻剩下疲憊。
我靠在馬車裏一旁一個青色的包裹上沉沉睡去,盡管是那麽的颠簸,可是卻是長久以來終于得到的一個安穩的睡眠。
這裏沒有舒适的床鋪,沒有散着助眠的沉香,也沒有最适宜的溫度,這裏隻有一條凳,一件狐毛披風……可是在我的眼裏看來,他們遠遠比那精緻的宮殿更加珍貴。
沉沉的睡夢中,之前發生的一切斷斷續續閃現在眼前,我不由得驚歎這世間萬事變化是多麽的難以預料,甚至在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踏上了這條路。
可是,即使我完全的明了,不論我願意還是不願,我都無從選擇,不是嗎。
“哀家不能讓你毀了哀家兩個兒子。”太後說完,輕輕的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我張了張口,突然心中湧上酸楚。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卻無法辯解,也不知道該如何辯解。甚至,驕傲讓我,不願去辯解。
“哀家當初選你入宮爲後,是因爲哀家相信,淩相的女兒一定不會遜色于任何其他的女子。”
太後背對着我,看牆上一幅山水,緩緩道:“哀家雖然知道皇帝不會輕易就接受我的安排,也想着算是順勢推舟,可是卻沒有想到他是如此的抵抗,以至于讓你的美貌才情空付流水。”
太後轉向我:“可是哀家也沒有想到,他見到你之後對你的感情,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帝王該對一個女子的情感的界限。如果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百姓,那麽這樣的感情值得稱頌。可是,他是一個帝王,這樣的感情就不能存在。你将成爲他的一個弱點,而身爲帝王,就不能有任何的弱點,這會毀了他。”
太後說着看了看我,目光中深意沉沉。
她接着說道:“不過還好,你的性格中多是隐忍和不争,恬靜溫和,倒是符合一個皇後應有的胸襟。從你對玲珑和對那些妃子的态度,哀家能看得出,你也算是一個奇女子。那樣也正好避免了許多的糾葛。可是……”
太後在說後面的話的時候停頓了很久,她的眼睛低垂下去,眼裏閃着無可奈何的光。
她慢慢地說道:“可是哀家沒有想到的是,哀家的另一個兒子,也深陷于對你的感情之中,雖然哀家并不完全了解這感情來源于何處,可是哀家知道,他甚至有了一些瘋狂的想法。這想法,是一個臣子根本不能有的。”
太後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看着她,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情感的流露,可是我卻分明能感到她的痛心,以及,一絲絲的後悔。
我咬了咬牙,翻身下床,在太後還沒有完全回過神的時候,跪在了她的面前。
“母後,兒臣讓母後爲難了,兒臣有罪。”
我的頭深深地埋在了散下的頭發中間,我的心猛烈地跳着,終于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太後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的表示。
我就一直跪在那裏,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将僅着薄裳的我的膝蓋硌得生疼,還有冰涼感順着蔓延上來。我咬着牙,身體感到疼痛,卻還是一動不動。
“起來吧。你剛小産,這樣對身體不好的。”太後的聲音幽幽的傳來:“其實你有什麽錯呢?錯的是哀家的兒子。可是,他們哪裏又錯了呢……”
太後的聲音裏是完全的無奈,還有一種挫敗。
我想,她在要我進宮的時候,恐怕是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吧。
我依舊跪在那裏,隻是稍擡了頭看着太後,她的耳朵上戴着一對金蝴蝶珍珠的耳墜,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微微晃動的三顆下垂的珍珠,看着它們在燭光下輕柔的光,等待着太後最終要說的話,也是最重要的話。
如今,我的孩子已經沒有了,無論沈羲遙是真的隻是爲了孩子留下我,還是想着保護我,可是如今的局面是,一切由太後做主。
她已經說了,不能讓我害了她的兩個兒子。那麽,如果說之前留着我,是爲了我肚子裏的孩子,大羲的皇嗣,那麽此時我所有的作用都已經失去了。
我知道自己不會再像如今這般生活。我隻是想知道,太後她到底想讓我怎麽樣。
畢竟,我又做了傷害沈羲遙的事,這樣的事,作爲母親,太後一定容不得的吧。兀自笑了笑,突然想到,如今眼前有一個最現成的理由解釋給天下人。
很簡單,皇後小産身亡。而給我的,不是三尺白绫,就是一杯毒酒了吧。
我安靜地等着,周圍安靜下來,隻有風,依舊是風,敲打着窗棂。似是過了一個輪回的時間,太後的聲音才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出宮去吧。”
按太後的意思,她不能辜負我父親的托付,可是卻也不願害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讓我悄悄地離開,然後自生自滅。
我已經很感激她如此的做法了,更何況,我自己都感到無法在這皇宮中生存。
我與這裏,是完全的不相合。
默默的依了旨,我叩首謝恩。
太後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很久,她突然轉了身對着門外喊到:“芷蘭,你進來。”
“太後,您喚我。”芷蘭慢慢走進來,卻不看我。
我笑了笑,其實,芷蘭就是太後安排在着島上的吧。
沈羲遙建了蓬島瑤台,即使下了禁令,但是也不可能永遠不讓任何人進來。這裏特殊,其他妃嫔一定沒有辦法安排人進來,但是,作爲後宮真正的主人,太後卻是絕對可以的,“你速去坤甯宮中,收拾些衣物給皇後。”太後淡淡道。
芷蘭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但是旋即收了回去,随後默默退下。
屋裏很靜,我與太後一直安靜地對坐着,她不再看我,隻定定看着窗下一盆牡丹花。而我的目光雖落在架上一座西洋自鳴鍾,但目光卻全無焦點,腦袋裏也沒有半點思緒,爲我的未來,完全做不出任何打算。甚至不知道,出宮去,對我是好,還是不好。又或者,我小心地觑一眼太後,她的面色平靜,仿佛隻是來這裏探望我一般,但我仍不由輕輕打了個寒戰,也許我再見不到明日的晨光。
待夜色深沉,我随太後乘船,離開了蓬島瑤台,又在慈甯宮中,換乘了一輛出宮采辦的馬車。馬車上已有爲我準備好的行裝,不多,我也沒有心情去查看。
當馬車的門簾在我眼前放下的時候,在我完全的縮在車内的時候,我的心開始一點點的下沉。
我聽着馬車行駛在皇宮裏寬闊的宮道上的辘辘聲,卻沒有勇氣揭開那窗簾去再看一眼這皇宮的夜色。
其實,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呢?自己不是早就想逃離了麽。
有了太後的令牌,出宮變得極其的容易。
我用玄色披肩的風帽将大半的臉遮去,在漆黑的夜色下旁人根本無法看到我的容顔。
我壓低了聲音對門口的禁軍說道:“奉太後之命出宮。”
那首領隻看了看我車内沒有旁人,大手一揮,我便從此離開了這座牢籠。
馬車的颠簸中,身體的疲乏與不适緩緩襲上,我逐漸困倦起來,宮中的一切卻在眼前一一浮現。我實在累極了,終于,歪靠着那包裹終于完全的睡去。
太後吩咐着車夫将我送至城外一百裏,到一個叫做漢陽的地方,那裏是各地通向京城的必經之地,自然,想要去往大羲如畫山河的其他地方,也是要從這裏離開的。等到達那裏之後就是我獨自前行了。太後沒有問我想去哪裏,我卻在她說完讓我出宮之後,心裏立即有了想法。
那裏山清水秀,花木扶疏,桃李芳菲,煙水迷蒙。千裏莺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已是臨近清晨了,雖是雨絲細密,灰天暗地,卻也依稀可見光亮。
我在颠簸中醒來,睡了沒有多久,身體也很疲憊和不适。似乎一夜之間,寒秋就随着這雨水到來了。
馬車裏畢竟還是透風,一夜雨水,清晨便有些冰涼。
我縮了縮身子,芷蘭的衣服我穿着略大了些。因宮内尚未換秋衣,所以她隻匆匆找出了去歲初秋時的衣服,此時穿着,就覺得涼了些。
我看了看身邊的包裹,想着裏面似乎有一件厚點的披風,可是想了想,終還是決定不打開它,隻拉緊了身上的衣服,打算等待馬車到達漢陽鎮再做調整。
心裏盤算着,我這一出宮,太後勢必會放出皇後薨逝的消息。從此,世上再無淩雪薇。
銀錢,是我之後生活的必需。行李中有銀票,我略翻了翻,數目不少,足夠一個尋常百姓一生所需。畢竟太後說了,出宮後,也希望我好好生活。
還有些首飾,簡單精緻,挑的人刻意選了不是宮制的,這樣,必要時我也可以安全的典當出去。
自己獨自一人,女裝自然很不方便,還要尋一套男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