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了頓:“本來,若是按着我淩家一直的勢頭,将來爲你們許一個好人家,禦醫也好,禦前侍衛也罷,都是輕而易舉。可如今,本宮卻沒有那個自信了。給你這些,隻是希望,若有朝一日,本宮顧不得你們了,你們到了年紀出宮,好歹也有份拿得出手的嫁妝,尋個好人家。”
蕙菊哭起來:“娘娘……”
我閉了眼:“本宮今日說的太多了……本宮想歇一歇,你也下去吧。”
蕙菊上前扶我回到床上,爲我細心地蓋好被被子。
“娘娘,”她臨走時道:“奴婢願永遠伴在娘娘身邊,無論娘娘得寵也好,失意也罷。”
門輕輕關上,我卻睡不着。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我從淺淺的睡夢中醒來,人一動,就見蕙菊端了盤子進來。看到我醒來,忙快步上前。
“娘娘,這是剛熬好的藥,您趁熱喝了。”
我點點頭:“先給我一盞茶。睡得有些焦渴。”
她聞言便倒了杯茶來,溫度是剛好的。我一飲而盡,突然想起一樁事來。
“惠菊,你之前稱柳如絮爲柳妃娘娘,是怎麽回事?”
惠菊的身形一頓,慢慢地回過身:“娘娘,柳妃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殿閣裏看不真切。
“皇上前些日子已經複了柳妃的位了。所以如今她又成了柳妃娘娘了。”
我愣了許久,終還是給了自己一個笑容:“我知道了。“看了看蕙菊手上捧着的一盤蜜漬葡萄,我突然有些惡心。
“這葡萄日日吃,本宮有些膩了,你去拿些香藥李子來吧。”
惠菊走到門邊卻遲疑了下,慢慢道:“娘娘,奴婢聽到了一些事。”
門被輕輕地關了上,惠菊小心地看了看外面,然後才慢慢地走到我的身邊。我看着她修長的身形在絲絲白煙中走進,略帶着神秘的色彩。心卻是懸了起來。
“你說你聽到了些事,是什麽?”我坐直了身子,拉了拉毯子問道。
寝殿裏有些昏暗,光線裏帶着淺灰的顔色,連帶得蕙菊的面色都有些灰白起來。
惠菊站在我面前似是想了想才開口道:“這頭一件,其實娘娘您已經知道了,就是柳妃娘娘複位之事。不過,據說是太後的主意,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我點點頭,太後似乎是喜歡柳妃的,雖然我并不知道柳妃是因着什麽得到了皇帝和太後的喜歡,但是如此看來,一定不僅僅是她的才情和美貌。
“還有呢?”我裝做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之前手上戴的皇後碧玺扳指已經被卸了去,應該是我昏睡時被摘下的吧。
惠菊順着我的目光看過來,欲言又止。
我看了她一眼:“還有什麽?”
惠菊上前了一步,用很小的聲音說道:“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呢。”
我擡頭看她,惠菊神色小心,聲音也是壓低了說道:“裕王的那個侍妾不是有孕了麽,太後的意思是讓王爺納她爲側妃。”
我點了點頭:“這個我知道,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我的聲音有些壓抑的低沉,惠菊這麽一說,塵封了許久的往事又湧上了心頭,一時間五味陳雜,心裏是亂了思緒。
惠菊無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微低了身子對我說道:“可是,前幾日太後去裕王府,回來的第二天,那侍妾就小産身亡了。”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陰沉的天空,接着是震耳的雷鳴,大雨“嘩”地一聲降落下來,那麽迅疾,那麽突然。我和惠菊都被那雷聲吓了一跳,惠菊慌忙地捂了自己的嘴,我心裏也是一驚。
小産……身亡……
我張了張嘴,正欲問惠菊些什麽,門就在這時“吱呀“一聲被推開。我和惠菊同時看向來人,這遠瀛殿不是一般的侍從就可以進來,更何況是我現在身處的寝殿。我知道沈羲遙在外面布置了衆多的侍衛,我常常能看到他們手中的兵器在陽光下的反光,總是那麽一晃,閃了人的雙眼。
沈羲遙的衣服上有水漬,看來是淋到了些雨水的。
蕙菊忙取來幹的布巾,沈羲遙随手接過,在衣服上擦了擦,将布巾遞給蕙菊,一擺手:“你下去吧。在門外守着就是。”
當殿閣裏隻剩下我和沈羲遙兩人的時候,不知爲何,我竟一點也不感到緊張和害怕。
雨水輕輕的敲打在窗棂上,有溫柔的“乒乓”聲,和着“滴答”的滴雨聲,竟也是分外的和諧自然。不再有雷鳴和閃電,隻有微弱的燃起的燭光,将沈羲遙臉上的蒼白悄悄地掩藏了去。
我端正了身子站起身來,唇間反複了許久,心也是思量了許久,終于輕盈跪下:“臣妾參見皇上。”
聲音是輕柔軟淡的,姿态也是謙卑恭敬的。
我隻要他忘記那個夜晚,我隻是,想力求我家族的平安,在這個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是要以這樣的姿态來面對它的父親。
沈羲遙怔了怔,聲音猶如遙遠的天際邊傳來:“平身吧。”又補充似的說道:“你有孕在身,這些禮就免去了吧。”
我深深一叩首:“謝過皇上。”之後才慢慢地起了身。
沈羲遙看了看四周,他的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躲閃。
“這裏,你可還覺得好?”他突然問我。
我笑了笑,随手拿起了之前繡的那件小小的肚兜,平和地說道:“這裏是我大羲最美的宮阙,臣妾能住進已是皇上的天恩了,怎會覺得不好。”
這裏是好的,可是,它已不是那個我最初來到的蓬島遙台,那時的這裏,是真正的人間仙境,而此時,它隻是一個精緻的籠子,或者說,是一座監牢。
“恐怕你心裏,這裏是不好的。”沈羲遙說道,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這是什麽?”
他說着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交到了他的手上,微笑着說道:“在這屋裏躺着,更覺難受,心裏記挂起玲珑,就繡了這個肚兜,應該是适合她現在穿的。隻是……”
我低了頭,用很輕的聲音說道:“隻是不知玲珑可能穿上。畢竟……”
我的嘴角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笑:“畢竟,柳妃一定也是爲玲珑繡了許多衣服的吧。”
沈羲遙沒有說話,我擡了頭看他,他隻是一直看着那肚兜,眼神中有點點的悲傷。
半晌他才開口道:“柳妃沒有給玲珑繡什麽。這個,玲珑應該是能穿的。朕也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他說着目光就空洞起來,然後落在了我的小腹上,有絲希冀。
“太醫怎麽說?”他突然問了一句,我看着他,他的眼窩有些深陷,略帶瘦削,眉宇間有掩藏不住的焦慮和憂心,還有點點的不悅。
我想,這份憂心,應該不是僅僅來自玲珑的病,也不會是皇室的私事。對于他一個帝王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這個如畫的江山。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上前一步,拿起身上的一方絲帕爲他擦拭着衣上未幹的雨水。
他愣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和僵硬。我一笑,在離他這麽近的位置,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龍涎香的氣息,還有雨水生冷的味道。
“皇上可是爲了西南的戰事憂心?”我擡頭看了他的眼睛,他閃過一片訝然,我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麗妃遲遲沒有晉位是我猜測的唯一根據,雖然之前她的父親倒是打了幾次的勝仗,可是進入蜀地的崇山峻嶺之後,就鮮有什麽消息傳來,麗妃之前的得意也漸漸的消退。後來是因了父親的病和之後的事,我什麽都不去想不去顧及,此時,一切都靜下來的時候,才突然都能了悟。
沈羲遙沒有說什麽,隻是一直注視着我的眼睛,我沒有躲閃,他終歎了口氣,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西南那邊……”他的聲音低沉,眉頭緊皺,手也不由得握成了拳。
我看出了他心中的不甘與氣惱,卻也是無可奈何的惆怅寂寥。
“朕不知對孟翰之說過多少次,蜀地不同尋常,要他謹慎再謹慎,可是,還是被之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如今可好了,大敗,三千首騎全軍覆沒!”
沈羲遙額上青筋隐約可見,看得出他壓抑了許久,許是從得到這消息就開始了吧。可是那朝堂之上他不好如此的發作,畢竟是要端着君王的氣勢,什麽都不能表現出内心的亂,要起着安定民心的作用。
他也是不易,畢竟羲赫受傷,我的二哥又必須鎮守西北,朝廷中不是沒有新的将領,但能擔起鎮守邊境重責的,卻沒有。
沈羲遙用孟翰之,并非不妥,畢竟是老将。但是孟翰之的弱點,他也是知曉的。此次失利,應該怪那孟翰之的輕率。作爲帝王,三番五次地叮囑之後,還出了這樣的事,他怎能不發怒,怎能不痛心?
不過,如今的他,卻也不再是當初與父親公然在朝堂上起争執的少年皇帝,若他那時能若今日,恐怕我也是不會進宮來了。
我倒了杯茶遞給他,那是靜心提神的藥茶,盛在白玉琥珀的碗中,褐黃的顔色,散着淡淡的清苦氣息。
沈羲遙接過看都沒看喝了下去,随後就皺了眉擡頭看我:“怎麽這般苦?”
我一笑:“不知可抵皇上心中之苦?”說話間取了用同樣的碗盛了蜂蜜水給他:“換一樣,如此才能更感甘甜。”
沈羲遙一愣,手上微有些停頓,不過還是接了那蜂蜜水過去,停在唇邊久久卻不飲。我沒有看他,隻是拿起了那件肚兜就着燭光繡起來。
“怎麽這光這麽暗?”沈羲遙咕哝了一句,我擡頭看了他一眼,他已将那手中的蜂蜜水放下,卻是半滴未進的。
“朕想讓你二哥出征,你覺得呢?”
沈羲遙走到我的面前,拿起桌上一根銀針挑了挑那燈芯,“噼啪”一聲,爆出好大一朵燭花,殿内也明亮起來。
我低頭看着手中的肚兜,還有幾針就繡好了。這半開的芙蓉繡在鵝黃的布料上是最好看的,鮮嫩柔婉,清新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