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伸手拭去面上的淚水,卻怎麽也止不住,隻好背過身去,用絲帕擦拭着,才感覺好些。許是哭泣的緣故,頭很疼,我的目光又落在了那隻金錾花梅花式杯中。
斷魂散,是我爲他準備的“良藥”。這應該是人間最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了吧。
是的,我是恨他,可是,卻不願他受折磨死去。也許,我的内心深處,還是對他存有喜歡的吧。
身上的白裙的下擺有寬闊的荷葉邊,掃過東暖閣的地面時,之前專門用荷花香熏過裙裾上,就給房間中留下淡薄的香氣。
我手執白绫,仰頭看着那高高的屋梁,一瞬間有些眩暈和恍惚。一揚手,手中長長的白绫飄過橫梁,緩緩地垂下,仿若生命,其實那麽輕,終有墜落的一日。隻是,那墜落的一日,沒有人能是這樣幹淨纖塵不染的素白。
我狠狠地打了個結,搬過圓凳想要站上去。
就在我抓住那白绫上自己已經打好的圈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如同利劍劃過我的身體。
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看向了沈羲遙。
他躺在那裏,沒有動靜,眼睛也是緊閉的。我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想了想,還是從圓凳上下來,走到他身邊。
我看着他好似睡熟的臉,雖然依舊是不忍,但是恐懼還是占了上風。心一橫,看了一眼在屋梁上飄動的悠悠白绫,閉了眼,我感到渾身都在不住地顫動着。我抱緊了自己,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小腹的疼痛一陣接一陣,我抓住床沿,大口呼吸,終于緩了過來。然後,轉身從繡枕下取出之前父親出殡那日,自己袖中的那把玄鐵的匕首。
寒光一閃,掠過沈羲遙的臉,也晃了我的眼。我高高地舉起,眼睛一閉就要刺落下去。
手下落時我不由得睜了眼,就撞進了沈羲遙漆黑深邃的雙眸之中。
那雙眼睛,那麽漆黑,那麽深邃,卻又遮蔓不明。
他的眼中是無窮無盡的怒氣,如同狂暴的海浪,凄冷蕭索。
我一驚,他怎麽會沒事?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另一個念頭又浮上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雖已亂了方寸,但還是用力刺了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沈羲遙一個翻身,卻始終躲閃不及。
空氣中一聲錦帛撕裂之聲,那匕首生生地刺進了沈羲遙左邊的肩膀之中。我被那噴湧而出的鮮血吓壞了。我沒有想到血竟是那般紅,紅過了這坤甯宮裏任何一件器物的釉彩,紅過了我心中對血的定義。
沈羲遙倒抽一口氣,微咧了嘴,他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他的眼中充滿了令人膽戰心驚的怒火,似乎要将我燒成灰燼。
沈羲遙發出一聲極力壓抑卻無法克制的喊聲,那“啊”的一聲在我聽來是無比的刺耳,帶着内心無邊的恐懼我不由上前一步,手裏依舊還握着那把正向下滴血的匕首。
沈羲遙略帶驚恐地看着我的手,猛地一揮手,我隻感到一股突然強加在身上的巨大的力氣,人就被甩了出去。
沈羲遙一手捂着肩膀上的傷口,泂泂的鮮血不斷湧出,從他的指縫裏滴落在描金繡鳳的大紅被面上。
沈羲遙極度憤怒和不解的眼睛緊盯着我,那目光中滿是失望和防備。我的眼睛也看着他,可是我的眼神空洞,臉色慘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突然我隻覺得一陣疼痛襲來,人已是被甩到了地面上。東暖閣裏此時節雖已鋪上地毯,但我的手肘還是因力道的原因,被撞得疼到麻木。
泥金漫地的地面上,我斜倒在那裏,隻覺得一陣溫熱伴着永無邊際的疼痛,從下體傳來。我的眼前一陣金星環繞,依稀中看到沈羲遙搖晃着站起身,踉跄的向我走來。
他的目光帶着震驚落在了我的身上,在東暖閣明亮的燭光中,他的眼睛裏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的身影,隻是那白影的下面,是不明的一片暗色。
我勉強的一低頭,身下早已是鮮紅一片,在我身上白色的素服映襯下,那麽驚心動魄。眼前的金星聚集起來,變成漫無邊際的黑暗,我頭一歪,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那橫梁之上輕輕飄擺的白绫。
那是一片馨香馥郁的園子,有暖暖的日光照在身上。周圍滿是争奇鬥豔的鮮花,姹紫嫣紅,春意深深。還有一池碧波在不遠處泛着點點金光。前方不遠一個挺拔的身影,沈腰潘鬓,白衣勝雪。他輕輕的一回頭,忽有風吹起,缤紛的花瓣片片飄散在空中,姿态肆揚。飛揚中他淺笑的臉新陽熠熠,一如他的人溫暖如煦。
“娘娘,娘娘。”一聲帶着哭音的呼喚傳來,眼前溫柔缱绻的一切,在一陣和風中悄然消退,又化做了無邊的黑暗。
我的眼皮動了動,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亮,即使隻有那麽細小,可是依舊帶着我走出了那仿佛永無盡頭的黑暗的長巷。
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是一蓬冰藍繡帳,上有珍珠顆顆綴成蓮花的輪廓。身上蓋着雖輕卻暖的羽被,一片的水藍明澈身心。轉了頭看去,床前是一挂水晶簾,那水晶反出耀眼奪目的七彩光芒,我立刻就知道了這裏是何處。
遠瀛殿。
“娘娘,您總算是醒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目光終于落在了一直俯在床邊哭泣的惠菊身上。大腦空白了許久,終于才明白過來,自己此時并非在夢中。周圍的裝飾一如我之前來時那樣,浮靡講究,精緻奢華,恍若人間仙境。
隻是爲何此時我在此,即使我沒有死,也是該被送到大牢之中的吧。
我突然一個激靈,我沒有死,可沈羲遙那日受傷無疑。
那傷雖不至死,卻也不輕。他最後喊了一聲,我在昏迷過去的時候,聽見了東暖閣門被撞開的聲音。那麽,他受傷的事,必然會被人所知。東暖閣中隻有我二人,誰做的,自然不言而喻。
那麽,我的家人,大哥,二哥,母親和三哥,勢必是要受到牽連的吧。
也許……我的心頭湧上強烈的不安和自責,身上甚至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驚慌的擡頭看着惠菊,她此時已經止了哭泣,帶着安心的笑去桌前拿着什麽。
“惠菊,”我能感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怎麽了娘娘?”惠菊回過頭來看我,淚迹未幹的臉上是明亮的笑。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惠菊,我怎麽在這裏?”
惠菊似是愣了一下,臉色稍變,可是卻迅速地轉圜過來:“娘娘,這是皇上的意思,奴婢也不知啊。”
惠菊說完忙背過身去,我看到她的手迅速地在眼前一抹,然後就端了一隻碗回過身走到我的面前。
“娘娘,禦醫說您因着之前的那些事勞了心脾,要好生的調養,皇上特命禦醫爲您開了方子,快趁熱喝了吧。”
她說着遞過一隻青花折枝花托八寶紋碗,裏面是墨黑的藥汁,一陣苦澀的氣味随着那冉冉上升的白氣飄來,我不由皺了皺眉。
雖接過,卻不喝,看着惠菊:“惠菊,皇上他……”開了口,卻不知該如何問。
是問他的傷,還是問他對我的态度,抑或是,問他此時在何處?
我的眼簾低了下去,落在了那藥碗上。
“娘娘,”惠菊将我身上有些滑落的錦被拉了拉,聲音溫和地說道:“娘娘,您看這宮殿多美,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華麗的地方。”
她看似輕松地說着,隻是爲了轉移我的注意,眼睛裏卻有閃躲。
“娘娘,這藥您趁熱喝了,好好調理幾日,我陪你逛逛。這裏的園子可美了呢。”
我凄涼一笑,端起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這裏的美,我又如何不知?可是,在一個瀕死的人面前,還有什麽能是美的呢?
藥,好苦。
一連幾日裏,遠瀛殿裏隻有惠菊陪在我的身邊,甚至是夜晚,她都睡在殿中支起的小床上,可謂寸步不離。
每日那苦澀的藥汁也是一定要喝,還有膳食,看得出是精心準備過,依了藥理。
可是,我卻見不到任何的人,還有,我最想知道,沈羲遙如今如何,他到底要怎樣處置我。
心是懸緊的,我不擔心自己,卻擔心着自己的家人,在自己做出那等事後,會受到怎樣的牽連。
也許,那一直萦繞心頭的想法又冒了出來,也許,我的兄長母親,已經受到了懲治。
可是,如果這樣,那麽我又爲何還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