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先聽到的,是一個“薇”字,那麽輕那麽柔,仿若那從天邊飄來的雲朵。
那不是沈羲遙的聲音,也不是大哥的呼喚。那是,羲赫。
我的淚,就再止不住的掉落下來。
父親國葬的前一天清晨裏,我回到了皇宮中,因着父親國丈和宰相的身份,以及我淩家的地位,棺柩是從英武殿裏出發的。
一回到宮中,便得知太後喚我去慈甯宮一同用午膳。
我知太後心裏應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這個曆經三朝的傳奇女人,更何況,她對父親的态度,與她的兒子,是完全的不同。
她對父親,應該是欣賞的吧。
出乎意料的,羲赫也在。
因有喪,我隻穿了一件雪色繡白色竹葉紋的棉袍,外罩了件霜色麻質對襟,頭上無珠無玉,僅用了幾朵白色絹花壓鬓。
沈羲遙已經坐在了太後的身邊,羲赫在另一邊。
我看着沈羲遙身邊那個已經擺放好的椅子,心中是萬分的排斥,可是還是走了過去端莊的坐下,太後憐愛地看着我:“這幾日,皇後心情不佳,連日勞累也辛苦了,不過一切過了明日便好了,你到時好好調養。後宮諸事都不用勞心。”
我勉強笑了笑:“謝母後垂愛。這些都是兒臣分内的事。”
沈羲遙關切的轉頭看我說道:“薇兒幾日裏消瘦不少,精神也不佳。可得好好調理。”
蕙菊端了一碗藥上前:“娘娘,皇上已命了禦醫開了甯神補氣的方子給您,一直在小爐子上吊着,您先用了粥,再趁熱喝了吧。”
我看着沈羲遙,眼前的他是陌生的。他不再是那個我在幽然亭遇到的男人,也不是燈會上那個才傾天下的才子,更不是爲我割肉解毒的皇帝。他,此時的他,隻是我的仇人。
“藥……”我很輕地吐出這個字,有悲涼的笑浮上面頰。
藥,莫不也是要來取我性命的藥?父親已逝,皇帝不會再畏懼淩家,作爲和解的犧牲品,我此時也沒了用處。
更何況,我若坐着這後位,我淩家的地位自然無法撼動。可若是我也随父親去了,那麽,沈羲遙就真的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了。
“皇後,怎麽了?不舒服麽?”太後微皺了眉頭看我。
我擡頭一笑:“母後,兒臣實在是思念父親……”說着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太後神色一凄,聲音也有些改變地安慰我道:“孩子,不要再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的。”
她最後一句裏滿是哀愁。我點着頭,手裏的金匙撥弄了一下面前金碗裏濃稠的紫米蛋花羹,舀了一匙放在口中慢慢地吃着,卻是滿口的腥苦。
太後在詢問着沈羲遙國葬的事宜,看起來太後在這件事上很是上心。
我心裏感激,目光悄悄地看向羲赫,他也在看我,眼神交彙時他給了我一個充滿力量的笑,我低了頭,心裏酸楚得不是滋味。
午膳即将結束的時候,太後已經和沈羲遙、羲赫說起了一些家常的事,我靜默地聽着不說一句話。
太後總是不時的投來關切的目光。我就安靜地聽着,偶爾小心地瞟一眼羲赫,總能撞上他恰好投來的同樣看似不經意卻充滿關懷的目光,心裏終于有了點點的溫暖,不再感到壓抑和窒息。
突然太後的一句話将我心中僅存的暖意硬生生的澆熄。
她的聲音是那麽的随意和溫柔,可是我聽起來卻是把尖刀插進胸口。
“赫兒,你那侍妾既然有了身孕,就該晉成側妃了。可要囑咐下人好生的照料着啊。”
我猛地擡頭看他,羲赫的表情有些奇怪,可是他還是帶着淺笑答道:“謝母後關心和提醒,兒臣知道了。”
太後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沒有從羲赫的身上移開,卻是很随意的說道:“本宮竟然不知呢,恭喜王爺了。”
太後就輕輕地笑着說:“也是這兩天才診出喜脈的。哀家聽到後很是欣慰,總算是有件令人舒心的事了。”
我朝太後施了一禮:“因家父的事,讓母後憂心了。兒臣在此謝過母後。”
太後扶我起來:“好孩子,你不要太過傷心。”
我心中冷冷笑着,不要太過傷心,是啊,我還有什麽可以傷心?
自己的夫君殺了父親,自己心中的那個人,侍妾有了身孕。
我突然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了。這樣也好,不是嗎?什麽牽挂都沒有了。
三位兄長我并不擔心,母親有他們照顧,自我進宮那時起,本就已經打消了在雙親身邊承歡膝下的美夢。
可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羲赫,是那段情。
如今,他也即将有自己的骨肉了,如此看來,他該是快樂幸福的,不論那孩子的母親是誰。更何況,既然能有孩子,那孩子的母親,他必然是喜歡的吧。
我靜靜的笑了,真好,真好。
用完午膳等回到了坤甯宮,囑了惠菊去奏禀沈羲遙,今夜我想一人獨處,婉拒了他想陪我好意。
其實,我是想一個人安靜的待着,安靜地思考一下。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此時實在無法見他。
卻不是永遠都不見,隻是今夜裏不見。
傍晚時分,一個人披了件披風,不讓任何的侍從跟随,自己在這偌大的皇宮裏走着,這裏雖美,可是一切都令我窒息。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覺得自己已經要承受不了了。
秋風吹在身上,已是深深的涼意,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小羊皮底的繡鞋踩碎了一片枯黃的葉。
我擡頭,自己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
這裏落滿了枯葉,無人打掃。風在這裏,一改在後宮中溫柔的模樣,卻狂野了許多,在地上打着旋兒,發出嗚咽的聲音,好像誰在哭泣一般。
舉目望去,高木戚戚卻滿目的荒涼。幾隻寒鴉栖在枝頭,偶爾“噶”的一聲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這裏是何處?皇宮中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我心中疑惑,如此殘破的地方究竟是哪裏呢?
身旁是一排高牆,不同的是,它并非其他宮牆的朱紅色,卻隻是那青磚本有的黑色,上面已生了斑斑的苔藓,那苔藓甚至都已經發黑膩在上面,看去令人不舒服極了。
我強忍着心頭翻湧起的不适,大口喘了幾口氣,這才順着這牆看去。
不遠的地方有一扇門,我慢慢地走了過去,那早已紅漆斑駁的門上有一塊匾,上面是模糊的兩個大字,卻個個讓人觸目驚心。
繁逝。
我心中一驚,自己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繁逝,隻看名字就知道這裏是哪裏。
這後宮中,哪一處不是如錦繡般的繁華?可是,一旦恩寵逝去,所有的繁盛都隻是那鏡中映出的燈火璀璨,卻沒有一絲溫度。
那樣,也是繁華的,隻是看得見,摸不着。
真正的逝去,是春恩不再,奢華已盡。
我看着那緊閉的大門,門口有一個太監侍衛在把守,如同雕塑般沒有半分的表情。見到我隻是看了一眼,許是我的穿着打扮簡單到連低等宮女也不如,他沒有向我行禮。
我沒有介意,隻是看着那門,心裏有種奇特的感覺。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有烏鴉叫着從頭頂飛過,已是晚膳的時辰了,遠遠的,有兩個太監擡了隻大桶走過來,經過我身邊時也隻是看了我一眼。
我讓開一條道,看着那緊閉的門打開又合上,可是就是那麽一眼,我也看到了裏面的破敗和蕭瑟。
心沒來由的一顫,這時,那個一直站在門口的太監侍衛開了口:“看你也是個嫔妃吧,這裏是個對你們來說晦氣的地方,你還是快回去吧。”
我看着這個人已經不再年輕的容貌,那上面有經過歲月洗禮的痕迹。在這裏做侍衛,其實是最不易的了。
我輕點了頭:“謝謝提醒。”
說完又再看了一眼那繁逝的門,很淡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紛揚的白色漫天飄飛,好似隆冬的大雪提前降臨。
我看着長長的送殡的隊伍,大哥自是走在前面的,沈羲遙也來了,那些大臣自然少不了。昨日裏沈羲遙下了聖旨,凡在京大臣一律前來參加。
其實,他不下旨那些大臣也都會來,因爲,他這個皇帝都來了,那些大臣們,又有哪個敢不來呢?
我看着這些人臉上的表情,雖都擺出一幅哀痛欲絕的模樣,可是他們的内心,應是有不少人在得意的笑吧。
我的心裏是無奈和悲傷的,目光落在了稍前我一步的沈羲遙身上,他低着頭看着手上的什麽東西。
我的手不由地伸進了白色素绡孝服的衣袖中,有冰涼的東西刺痛了我的手指,我一顫,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孝服,舉目看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耳邊傳來凄婉的哀樂聲,一下下擊打着我已經被仇恨遮蔽的心。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擡頭,這情景多像我進宮的那日,隻是那漫天喜慶的紅色,換成了哀傷卻幹淨的白色。
也好,終于,也是一個了斷了。
我看着這漫天漫地雪白的一片,真的好純淨,那是完全不同于鮮紅血色的白。
一瞬間我似乎覺得自己脫離了那個讓我窒息的皇宮,可是我已經不去在乎,因爲今夜之後,我将可以永遠的離開那個暗影四伏殺機重重的世界。
而所有我愛的人,都已經有了也許最完滿的結果。
接下來我所要做的,就是平息自己心頭的恨意,還有了斷那造成今日所有種種的源頭。
我的手再次摸了摸袖中那冰涼的硬物,嘴角浮上一個哀婉絕豔的笑容,可是依稀裏,我卻似乎看到了那繁逝的門,向我緩慢而沉重的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