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楊樹下,趙有财哼着小調,手上剝着豹子皮。越剝越高興,越剝越開心,高興得把詞都改了。
那二人轉《豬八戒背媳婦》的最後一句,本是“媳婦一看笑出聲,那是一張山水圖”,此時被趙有财改成了“那是一張豹子皮”,然後又加了一句“老趙能賣一萬八”,是他在這張豹子皮上寄托了自己美好的盼望。
該說不說的,趙有财槍法當真了得,隻一槍就撂倒了豹子,将豹子皮的損壞降到了最低,比之前趙家狗幫撕碎的那張豹皮可是好多了。
在趙有财看來,即便這張豹皮賣不上一萬八,也得超過八千八。這麽大一筆錢進腰包,自己以後可就嗨了。
想到此處,趙有财忍不住仰頭大笑。
“哈哈哈。”忽然趙有财笑聲戛然而止,小眼睛瞪得溜圓。
隻見北邊徘坡過來仨人!
在山裏遇到人很正常,可這仨人一個個手裏拎着棒子,氣勢洶洶地奔這邊來,趙有财立馬感覺到了不對!
可還不等趙有财應對,田國忠抄着棒子奔他沖來,那宋冬和胡大海則緊随其後。
“哎!”趙有财大喊一聲,想叫停三人,但田國忠沖到趙有财近前,揮棒就打。
“哎呦我艹!”趙有财往下一貓腰,雙手往脖子後一别,使雙臂護住腦袋。
“艹!艹!”田國忠含恨出手,打一棒罵一聲。
跟在田國忠身後的宋冬看到趙有财後,忽然愣了一下。而他愣神的工夫,胡大海沖到了趙有财身前,同樣是掄棒就打。
“艹!”想起當年的事,老頭子也生氣,罵罵咧咧地就是一棒!
“艹!艹!”田國忠又是兩棒打在趙有财胳膊、後背上。
“哎!哎!三舅!國忠!”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時候宋冬竟然一手拽住胡大海,另一隻手拽住了田國忠。
“幹哈呀,姐夫?”田國忠嚷道:“我削死他個雜艹的!”
胡大海回頭,老頭子同樣一臉不解地看着自己外甥。
此時趙有财隻覺得兩條胳膊、後背都疼,這還得虧是冬天穿的厚,要不然早讓削躺下了。
趙有财知道這時候不能坐以待斃,忙直起身沖三人吼道:“你們幹啥呀?過來就打?”
“幹啥?我特麽……”田國忠棒子往趙有财鼻尖前一指,驚得趙有财身子往後一靠。
可宋冬拉住田國忠,用力将他扯到自己身旁後,宋冬上前對趙有财說:“師傅!你認識我不了?”
“嗯?”趙有财小眼睛瞪着打量宋冬,嘴上嘀咕道:“瞅着咋面得恍的呢?”
其實趙有财根本不認得宋冬,他也猜出這仨人是在上頭打槍的人,但看宋冬對自己的态度,趙有财感覺今天這事還有緩。
所以,趙有财才說看宋冬面得恍,而面得恍的意思,就是瞅這人感覺眼熟,應該是以前見過。
“是吧?”宋冬聞言一笑,微微低身問趙有财說:“師傅,你83年前兒是不是擱早先那個105楞場幹過活兒?”
“105……”趙有财咔吧兩下眼睛,他一個廚子,哪裏下過楞場啊?但他想起自己的好兄弟李大勇,曾帶着他小組的工人們在以前的老105楞場歸楞過。
歸楞工人是要住在楞場的,當時李大勇半個月、一個月才能回趟家,趙有财想起自己還曾去過那楞場找李大勇打獵。
“啊……是。”趙有财說着,向宋冬點頭。
而這時,宋冬忽然轉身把手向胡大海一伸,道:“三舅你記着不得?那年那個李大勇偷咱們野豬,咱們找過去,他特麽整一幫人跟咱叫喚撒歡兒的,當時有個師傅幫咱們說好話來着。”
當宋冬說到“當時有個師傅”時,他伸向胡大海的手挪向了趙有财。
“啊……”胡大海挂霜的眉毛一挑,看向趙有财時不禁想起了四年前那一幕。
當時宋冬沖進窩棚就問誰偷的野豬,李大勇起來就給了宋冬倆嘴巴子,然後一腳将宋冬從窩棚裏踹出了窩棚外。
野豬被偷還挨打,誰能咽下這口氣,宋冬張嘴就罵。
緊接着李大勇帶着二三十歸楞工人從窩棚裏出來,給宋冬、胡大海圍住就要打他們。
那時候,宋冬一聲沒有了,胡大海也吓懵了,心想這讓打個半死都爬不回家。
就在危難之時,一人擠進人群勸架,勸住了罵罵咧咧的李大勇,也攔住了一衆躍躍欲試的工人。
胡大海看了趙有财一眼,一把拉過宋冬,在宋冬耳邊問道:“是他嗎?”
“嗯!”宋冬點頭,瞟了趙有财一眼,才對胡大海說:“是他,那倆眯眯眼兒,我記得可清楚了。”
趙有财:“……”
此時趙把頭心裏那叫一個憋氣,但形勢比人強,趙有财雖有心報複,但得先過眼前這一關。
“啊……”趙有财把摟在懷裏的豹子屍體推到一旁,起身時指了下宋冬道:“那年就是你跟這大叔啊?”
說着,趙有财又指向了胡大海。
這時候趙有财也想起來了,那是四年前,差不多也就是這幾天。因爲要到元旦了嘛,張國慶正爲豬肉發愁呢,趙有财自告奮勇上山獵野豬。
當時張國慶給趙有财開價是淨肉三毛五一斤,這價格放在現在有點兒低,但在四年前可是不少了。
這種事,趙有财當然不能告訴王美蘭了,他以上班爲名,偷摸上山到105楞場找到李大勇,倆人找在山裏壓窩棚的秦大江借了槍,然後在山裏打溜圍。
由于是背着王美蘭出來的,所以趙有财沒法帶花小,倆人在山裏摸了一上午,發現野豬蹤跟過去就聽到了槍響。
雖知野豬被人打了,但趙有财還是要上去,因爲按照山規,即便他倆沒伸手,但他倆是掐蹤跟上來的,打野豬的人得念他們辛苦,多少給上一些。
一般是給一個後大腿,趙有财和李大勇怎麽分,人家就不管了,多少就這些。
而等趙有财、李大勇到上頭,卻發現人已經走了。哥倆在附近扒開雪包,找到了被胡大海舅甥埋起來的野豬。
胡大海是老山狗子,給那野豬收拾得相當明白,開膛破肚外加放血後,用棍子将野豬膛撐開,并往裏揣了雪,這樣防止臭膛。
趙有财這人不大講究,招呼李大勇擡起野豬就走,然後還設計想聲東擊西、瞞天過海。
這要是沒經驗的,真就讓趙有财給糊弄過去了。可胡大海是老跑山的,啥沒見過呀?
就這樣,舅甥倆追到了楞場。
那時候野豬都已經扒完了,一頭生前一百二十多斤的野豬,扒出來五十斤淨肉裝麻袋,由趙有财明天背去楞場換錢。
其餘的野豬骨頭、邊角肉,則被烀了一大鍋,犒勞幫着扒野豬的工人們。
趙有财、李大勇和這些工人都熟,胡大海、宋冬是外來人,敢在楞場炸刺,那還有不挨揍的?
但打仗沒好手,趙有财怕這些工人沒深沒淺再給那舅甥倆打壞了,于是就挺身而出裝了一把好人。
“啊……真是你呀?”胡大海皺眉看着趙有财,道:“那爺們兒,你咋能幹這事兒呢?”
“我幹啥啦?”趙有财瞪着眼睛,拉硬道:“我咋的啦?”
“還你咋的了?”田國忠沒好氣地道:“那豹子是你打的嗎?”
“是啊!”趙有财重重點頭,道:“是我打的!”
“嗯?”田國忠一下愣住了,胡大海、宋冬對視一眼,才想起今天這件事和當年是不一樣的。
“那個……這大哥呀。”宋冬對趙有财說:“這豹子是我們仨攆起來的。”
“你們仨攆起來的?”趙有财看向宋冬問道:“那你們咋沒打着呢?”
“我……”宋冬語塞。
趙有财一下子來勁兒了,指着田國忠喝道:“你們過來就打我,要幹哈呀?”
“這……”田國忠看了眼自己手裏棒子,沒有由來的一陣心虛,擡手将棒子甩扔在一旁。
而此時,趙有财彎腰,一把拽起那扒了一半的豹子,給三人展示豹子脊背上的傷口,吼道:“這我打的!我打的!”
“爺們兒!好爺們兒!”胡大海忙把棍子丢在一旁,雙手輕按趙有财雙肩,道:“今天這事兒,是我們爺仨不是人了,你别生氣哈。”
“不是?”趙有财歪腦袋看向胡大海,很是不客氣地問道:“你們是哪兒來的?你們是這旮沓的人嗎?”
“我們不是。”胡大海道:“我們仨家是上營電廠的,完了我現在擱咱下頭那78楞場,給人家把頭看窩棚,我這外甥跟他小舅子,他倆就跑山兒。”
“78楞場……”趙有财聽得眉頭一皺,他知道他兒子管着77、78、79三個楞場的驗收工作,整不好就得跟這老頭認識。
既然趙有财想把這張豹子皮眯下,那他就不能讓趙軍知道自己打着豹子了。
趙有财突如其來的反客爲主,打了胡大海三人一個措手不及,胡大海也不提趙有财耍心眼的事,隻道:“爺們兒,你看我們爺仨也不容易,這大早晨就出來了,累的一天王八犢子樣兒,你是不是……”
老頭子把姿态擺的很低,跟趙有财說了兩句軟化,然後瞄向那豹子才繼續說道:“别讓我們白忙活啊。”
胡大海雖然沒提山規倆字,但他是在拿山規說事,趙有财聽得明白,他也知道今天不分給這三人一份肯定是不行了。
于是,趙有财一擺手,道:“行啊,爺們兒,你歲數大,既然你說話了,我就分你仨一股。”
“哎!哎!”胡大海聞言大喜,忙抱拳向趙有财感謝道:“那可謝謝啦!”
胡大海還以爲趙有财這張豹皮分成兩股,給自己爺仨一股,他自己留一股呢。
可讓胡大海三人沒想到的是,趙有财緊接着就說:“我看你老也是老跑山的,那得知道按着山規來,我這算添槍,那我得占兩股吧?”
“嗯?”胡大海三人都是一怔,才知道趙有财是把豹子皮分三股,給自己三人一股,而他自己要拿兩股。
“不是?”田國忠道:“我們可仨人呐?”
“那咋的?”趙有财瞥了田國忠一眼,沒好氣地說:“那你們還要一人一股呗?那你們要來十個人,還沒我的了呢。”
“這……”田國忠被趙有财怼沒話了,而這時趙有财看向胡大海道:“咱就說哈,你老要是擱山上打着野豬了,我擱下頭上去,你老咋安排我?”
“那必須得給你嘎個大腿兒啊。”胡大海毫不猶豫地說:“這是規矩呀!”
“那我要是來倆人呢?”趙有财追問。
“這……”胡大海沒話說了,因爲來倆人,也是分走一個大腿。
“那我要是來八個人呢?”趙有财又問。
“行了,爺們兒!”胡大海沖趙有财抱拳道:“就按你說的,我們爺仨一股,你拿兩股。”
“哎……”趙有财笑道:“還是你老明白事兒。”
胡大海聞言一笑,看向趙有财懷裏的豹子,問道:“那爺們兒,咱把這皮扒下來,是給誰拿走呢?”
胡大海此言一出,趙有财面色一滞。
是啊,這皮扒下來不可能直接換錢,那麽由誰帶走呢?
兩夥人互相不知道底細,即便這豹子皮有趙有财三分之二,但胡大海三人也不放心把自己的那份交在他手裏。
見趙有财不說話,胡大海笑着再問他說:“那個……還沒問,你貴姓啊?”
說是問貴姓,其實就是問姓名。
“我姓趙啊,我……”趙有财随口把自己姓氏報出來就後悔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不對,所以鬼使神差地給自己編了個假名道:“我叫趙二咚。”
這要是李家父子在這兒,随口給自己編出一百零八個名都不帶重樣的,而且還能帶着外号給你編。
但趙有财讀書少,一着急脫口說了這麽個名字。而說完這個名字,趙有财自己眨巴兩下眼睛,心想我爲啥要給自己起這麽個名字呢?趙二咚、趙二咚,聽着咋還那麽熟悉呢?
“趙二咚。”胡大海記住了這個名字,然後問趙有财說:“那你家是哪兒的呀?”
胡大海不是雛,那是老山狗子,在山裏摸爬滾打多年,什麽事兒沒見過?他不相信趙有财報出的信息,他問趙有财來曆,隻是想看能不能套上關系。如果能确定趙有财和自己之間有熟人,那胡大海就敢趙有财将豹子皮帶走。
“我……我家擱那個新民那邊兒。”繼報了假名字後,趙有财又報出個假的家庭地址。
“新民……”胡大海笑了,老頭子道:“爺們兒,新民離這兒一百多裏地呢吧?”
“我親戚家在這兒。”趙有财随手往山上一指,道:“這邊十八道崗子山場好,山牲口也多,我哪年都得過來打幾天獵。”
趙有财說十八道崗子山場好、山牲口多,這話都不假,但胡大海聽完又問:“那你親戚是誰呀?”
“我親戚……”趙有财眨巴下眼睛,心想不能這麽往下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