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雲金眼神一橫楞,看得張援民一怔,趙軍在旁邊暗捏一把汗。
這老頭子是胡子出身,楊瞎子也是啊!
那幫胡子,你一個山頭,我一個山頭,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買賣,誰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什麽過節啊?
萬一這老頭子跟楊瞎子有仇,這可怎麽收場?
别說什麽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才是真的。
趙軍這兩輩子見過的老江湖,不能說全是老而彌堅之輩。關鍵是他們到老了,性格一個比一個古怪。
邵雲金眼神淩厲地盯着張援民,道:“你認識楊瞎子?”
“啊,呵呵。”被趙軍在底下拽了一下衣角,張援民猛地反應過來,連忙答道:“我是不認識啊,但我媳婦娘家姓楊,聽說是跟那老炮手有親戚。”
說到此處,張援民又補一句,道:“但應該都出五服了。”
張援民說這話純屬是扒瞎,而就在這時候,邵天鵬悄悄碰了一下他老爹那斷手的右臂。
邵雲金微微向邵天鵬那邊一歪頭,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邵天鵬的意思。
今天老邵家請張援民來,是爲了向他道謝。就昨天要沒有張援民,邵軍自己都未必能從山裏走出來,這小子頭一次自己上山,要是出點啥事兒,老邵家這爺兒幾個還活啥了?
所以,不管你老以前是胡子,還是啥的,都不能吓唬客人呐。
“沒事兒,沒事兒,呵呵。”邵天鵬沖張援民一笑,把話攬過來道:“我爹以前跟我小楊叔是一個山頭的。”
“啊!”張援民瞬間面露喜色,道:“我媳婦她爺,跟老楊炮他倆是一個爹,但不是一個媽。要論呐,我還得管他叫五爺呢。”
“唉呀!”邵天鵬聞言,巴掌往腿上一拍,道:“那你跟志強一輩兒啊,你得管我叫叔才對呀!”
“不,不。”張援民連連擺手,道:“邵爺,咱各論各叫,我跟我邵軍兄弟,我倆處的挺好。”
“那就行。”這時,在炕下坐着的邵志強笑着對張援民說:“那你們就好好處着,沒事兒都上家裏來玩兒。”
就在邵家人跟張援民寒暄時,坐在旁邊的趙軍心裏不淡定了。
聽邵天鵬剛才說的話,邵雲金和楊瞎子一個山頭,那他們就都是王寡婦手下的馬仔。
而趙軍和趙有财,他們父子倆還沒挖掘完的那個老埯子,現在已知的最早光顧者,就是王寡婦手下的那幫胡子。
今天這一唠嗑,趙軍能斷定,四十年前光顧老埯子的那夥人,領頭的必定是邵雲金。
一直以來,趙軍以爲這個老埯子目前隻有自己和趙有财知道。卻是沒想到,昔日的老胡子竟然還健在,而且邵天鵬、邵志強兩代人都是參把頭。
這是個放山的世家呀!
至于他們爲什麽沒再回老埯子,趙軍猜測應該是爲了遵守山規。
在二三十年後,那個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年代,沒什麽人會遵守山規。
但在眼下這時候,上年紀的老人都會守着老輩留下的規矩。
再想那龐瞎子一家是幾年後發家的,趙軍就知道不用忌憚邵家人會跟自己搶老埯子了。
這時,林月瑩端着一盆蘋果進來,從炕上開始,先給來家做客的人發蘋果。
“來,孩子。”當林月瑩把蘋果遞給趙軍時,坐在炕下的邵志強伸手扒拉了林月瑩一下,等林月瑩回頭,邵志強才指了下趙軍,對林月瑩說:“這幫孩子是嶺南十八道崗子那旮沓的,家裏長輩跟咱爺、咱爹還認識呢。”
“哎呀!”林月瑩面露笑容,在把蘋果塞在解臣手中時,歪頭問趙軍道:“孩子,你們是永安林區那撇兒的呗?”
“嗯呐!”趙軍拿着蘋果,笑着回應道:“我和張大哥都是永安的。”
“永安哪個屯兒啊?”林月瑩又問道。
趙軍答道:“就是永安屯。”
“你就永安屯的呀!”林月瑩眼前一亮,道:“我有個妹夫,他家就永安屯的。”
“誰呀?”趙軍好奇地問道,這關系越唠越靠!
“叫李什麽來着?”這個妹妹八成不怎麽親,林月瑩一時間都沒想起她這妹夫叫啥名。
“姓李?”趙軍和張援民對視一眼,心想這姓李的能是誰呢?李大臣?不能啊,他們家是氓流子啊!
就在這時,邵志強在旁邊接話道:“李大仁。”
“誰?”聽邵志強報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趙軍、張援民齊齊驚呼一聲,尤其是趙軍,驚的他連手裏的蘋果都滾落在了炕上。
“李大仁。”邵志強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問道:“咋的?你們認識吧?”
“那咋不認識呢?”張援民先用反問的語氣肯定了一下,緊接着又問邵志強、林月瑩道:“這人兒還活着呢?”
邵志強、林月瑩:“……”
“哈哈哈……”一旁的邵雲金老爺子,雖然不認識李大仁,但聽張援民的話,他直接哈哈大笑起來。
撿起蘋果的趙軍,伸手扒拉了張援民一下,示意他不要瞎說話,然後才對邵志強夫婦道:“我們家西院吧,我李叔叫李大勇,跟這大仁叔,他倆是叔伯兄弟。大仁叔一小前兒,他爸沒了,他媽走道兒了,他是擱我李叔家長大的。”
說完,趙軍看了張援民一眼。趙軍記事的時候,那個李大仁就不在屯裏了,但是老李家出人才,這位叔雖然離開永安将近二十年了,但永安屯裏仍有他的痕迹。就比如張援民的第一個外号“大褲裆”,便是那李大仁給起的。
“哎呦!”林月瑩聽趙軍一番話,先是随手向趙軍比劃一下,然後再回手往自己身旁一比劃,道:“你那個李叔,是不是大高個子,長挺膀的?”
“是啊!”趙軍一聽,驚奇地問道:“邵嬸兒,你們還見過呢?”
“見過!”林月瑩道:“李大仁那個媳婦,是我娘家二爺的孫女,她倆結婚的時候,我跟你邵叔,我們還去了呢。”
說到此處,林月瑩頓了一下,把裝蘋果的盆交給邵志強,由邵志強繼續給國富、民強發蘋果,而她則跟趙軍說道:“女方我妹妹這邊兒,我們娘家來不少人呢。男方那邊兒就沒人,就你那個叔,他自己來了。”
說完,林月瑩兩手分别在身體兩側,做提東西的動作,比劃着說道:“他那老大個子,可真是不白長,那是真有勁呐,那家夥拎那大酒桶,我們擡一個都得倆人,他自己能拎倆。”
趙軍聞言一笑,随口問道:“哎,嬸兒,那個我大仁叔現在擱哪兒呢?”
趙軍此話一出口,旁邊的張援民似乎有些緊張,看樣子他是在那李大仁手裏吃過虧呀。
“嗯?”趙軍把林月瑩問的一愣,她嘀咕道:“可是有些年頭兒沒看着他們了。”
說着,林月瑩轉過頭,剛要和邵志強說話,卻見邵志強又把盆遞了過來。
邵志強一揚下巴,向那邊的邵雲金示意道:“給爺。”
林月瑩接過盆,卻見邵雲金擡起唯一的手掌,對林月瑩擺了擺。
見邵雲金不要,林月瑩又把盆遞給了邵天鵬。邵天鵬從盆裏拿出一個蘋果,送到邵雲金面前,勸道:“爸,你吃呗。”
邵雲金看了那蘋果一眼,道:“我吃不了這一個。”
“吃吧。”邵天鵬聞言,立即把蘋果塞進邵雲金手中,然後說道:“你吃不了,吃剩了我吃。”
聽邵天鵬如此說,邵雲金拿起蘋果咬了一口。而這時,林月瑩從盆裏又拿出一個蘋果給了她兒子邵軍,緊接着就向邵志強問道:“問你呢?雪兒她男的調哪兒去了?”
在林月瑩跟邵志強問這話的時候,趙軍和張援民都把目光向這邊投來。
邵志強沖趙軍、張援民淡淡一笑,道:“他擱你們嶺西那個曙光林場幹營林,前幾年是營林技術員,後來好像是升營林場長了吧?”
“曙光林場啊。”趙軍知道這個曙光林場,這也是個大林場,但離着永安挺遠,得有百十來裏地。
至于營林,和生産不一樣。生産屬于一線,而營林屬于二線,幹的是刨坑、打眼兒、透光撫育之類的活。
所以,營林的地位不如生産,營林場長要排在生産場長之下。但李大仁孤身在外、無依無靠,能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幹到營林場長,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沒想到,趙軍、張援民和這老邵家越唠越熟,唠着、唠着,趙軍都能跟他家嘎上親戚了。雖然這親戚有點牽強,但是親三分向麽,在接下來的相處中,他們越來越融洽。
再加上屋裏人也是多,一幫人七嘴八舌地唠嗑,話題延伸地也就越來越遠。
當黃貴提起來今年種莊稼收成不好,橋頭村這邊兒的農民,要是不靠跑山掙錢,怕是這年都難過。
由此衆人又談到了賣山貨上,進而聊到了那些關裏來的商人。
不得不說,邵軍這孩子一直被家裏人寵着,性格上不太穩重。
他忽然起身,對着炕上的邵雲金笑道:“太爺,這要擱你年輕的時候,碰着這幫人,你是不是高低都得幹他一票?”
“上一邊子去!”邵雲金笑道:“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現在世道還算太平。那時候不行啊,人家敢出關的都是大掌櫃,手底下有人、有槍的。”
趙軍有些好奇,便向邵雲金問道:“老太爺,我們屯子有個叫江華的老爺子,我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江華……”邵雲金白眉一皺,道:“他爸跟我們熟,我們像你們這麽大前兒,總一塊兒出去撿柴火啥的。”
“啊。”趙軍微微一點頭,繼續道:“他家老太太給我講,說你們那時候也不搶鄉裏鄉親呐。”
“是啊!”邵雲金擡起左手,往炕桌周圍一比劃,道:“就像這似的,都認識,你咋搶啊?”
聽邵雲金如此說,趙軍又問道:“那老太爺,你們擱山上都指啥生活呀?就種煙葫蘆啊?”
趙軍曾記得,在王寡婦門框上頭,有胡子們開出來的地。據說那幾分地,是胡子專門開來種煙葫蘆的。
“對,種煙葫蘆!”邵雲金道:“就指着這掙錢呢,這玩意來錢兒快。”
“太爺。”邵軍又笑嘻地問道:“你們不搶土豪、惡霸呀?”
“還惡霸?”邵軍話音剛落,邵志強就在旁邊接茬,道:“你太爺他們不就屬于惡霸麽?”
“哈哈哈……”
衆人聞言都哈哈大笑。
等笑聲落下,邵雲金有些感慨地說道:“山裏屯子沒有惡霸,土豪倒是有一家……”
說着,邵雲金眉頭一皺,似乎在回憶,但年頭太久了,他應該是想不起來了,便問自己兒子邵天鵬,道:“老王家後來那個小掌櫃的,叫啥來着?”
邵天鵬也是皺起眉頭,眨巴兩下眼睛,道:“我就記着他外号,叫王大巴掌。”
“嗯?”聞聽此言,趙軍都不嚼嘴裏的蘋果了,因爲邵天鵬口中的王大巴掌,正是他姥爺呀!
此時張援民也看向了趙軍,心想這咋越唠越近乎呢。
“對!”這時,邵雲金接茬道:“他家有錢,一開始我還種他們家地呢。”
好麽,感情趙軍他姥爺是地主,邵雲金是他家長工啊!
趙軍心想,得虧自己姥爺不是周扒皮那類型的,要不然今天怕是得有麻煩。
就聽邵雲金繼續說道:“但他家人太好了,我們也不好意思搶他呀。”
聽邵雲金這話,邵軍驚訝地問道:“太爺,地主還有好人呢?”
“那你看。”邵雲金道:“他那人好,他爲啥叫王大巴掌啊?就因爲他手松,誰家困難管他要點兒啥,他都好說話。”
“是嗎?”這回不但邵軍驚訝,就連黃貴、邵志強他們都挺詫異的。
“嗯呐。”這次表揚趙軍他姥爺的是邵天鵬,隻聽他道:“都說那人好,就是嘴不咋的。”
可說完這句,邵天鵬自己一砸吧嘴,又道:“倒也不是嘴不好,就是有時候說話挺噎人的。”
邵天鵬此言一出,張援民又一次看向了趙軍。
“哎?”忽然,邵雲金開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然後就聽他說:“那年我們王寡婦張羅打小鬼子,尋思下山買兩棵槍,再買點槍藥哈。這時候呢,煙葫蘆還沒割,我們手頭也沒錢,完事兒就說上老王家去借點。
可等到他家門口了呢,讓誰過去叫門,誰也不去。後來王寡婦說,不能白來一趟啊,這就把他家大門街(gāi)那個柴火垛拉走了。”
說到此處,邵雲金微微往前一探身,環顧衆人時神秘兮兮地問道:“你們猜咋的了?”
“咋的了?”黃貴在旁問道。
“我估計呀,人家是知道信兒了。”邵雲金說:“那王大巴掌往那柴火垛裏頭,給我們塞了一口袋金镏子、金疙瘩啥的!”
“啊?”屋裏不少人聽他這話,都是萬分的震驚。就連文質彬彬的邵志強,也忍不住問道:“爺,他還能知道你們要去麽?他故意塞那兒的?”
“嗯呐!”邵雲金重重一點頭,道:“王寡婦跟他家有親戚麽,肯定是人家賞我們的,要不然王寡婦咋能讓我們拉柴火垛呢。”
邵志強等人聽完,皆是連連點頭。趙軍卻在一旁暗自琢磨:“感情是這麽給我大姥定性的。”
隻不過,趙軍感覺這裏面确有蹊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