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圍的人本來就喜歡白話,喝上酒那就更了不得了。
隻不過比起張援民來,姜偉豐沒多少拿得出手的戰績,所以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聽張援民吹牛。
倆人從打大圍聊到打小圍,當說起下套子時,張援民不禁提起永安林區所在的山場。
“姜哥。”張援民道:“我們那邊兒,你都應該聽說過。你們嶺南人都管我們那邊叫十八道嶺,我們自己叫十八道崗子,那家夥一山套一山,全是雞爪子崗、八腿子崗,山牲口還多,你們這邊有不少人,都特意上我們那邊下套子去。”
“是。”聽張援民如此說,姜偉豐也承認道:“總聽他們說,你們那邊山場好。”
說到此處,姜偉豐突然話鋒一轉,道:“我們家這兒山陡、崗大、溝筒子長,下套子是不如你們那邊。但我家這兒,也有個地方山牲口更多。那旮沓大個子多、熊瞎子多、跳貓子多、大皮也多。”
“呦!”趙軍、張援民聞言,瞬間都來了興緻。姜偉豐剛才說的馬鹿、熊、山兔子、紫貂,這幾種動物都多的地方,肯定是處于高山腳,而且有大範圍的跳石塘。
這樣的地方,猞猁也不少。
可以說,這裏幾乎囊括了所有值錢的山牲口。
“哪兒啊,姜哥?”趙軍問道:“這地方好啊,我們來這些天了,你們咋沒張羅領我們去呢?”
聽趙軍此言,姜偉豐努嘴搖了搖頭,小聲道:“兄弟,那旮沓不能去。”
“咋的呢?”趙軍繼續追問。
姜偉豐撂下筷子。此時盤腿坐在炕上的他,身闆一下子直了起來,臉上表情瞬間變得嚴肅。
姜偉豐看向趙軍,說道:“那旮沓山饞!”
“嗯?”趙軍聞言大驚。
說山饞,山吃什麽?怎麽會饞?
在林區,說山饞,指的是這山吃人。
準确的說,是吃人命。
在永安林區,有二畝多林子,73年的時候就被劃做了伐區,準備皆伐,将那坡上的樹全都放倒。
可開工三天,爬犁三次跑坡,也就是一連三天,天天都有事故,兩死一重傷!
那時候林場還沒實行改革,當時還沒有場長一說,有的隻是主任。
那年的生産主任姓羅,羅主任強頂着巨大的壓力,帶着豬頭、紅布前去祭山。
可等再開工,又出事了!
但這回不是爬犁跑坡卷人,而是放樹砸死人了!
按理說,放樹的時候,有專門的人在一旁喊号子。什麽“順山倒了”啥的,就是告訴周圍的人,這裏要放樹了、這樹往哪邊倒,千萬别砸着你。
可這都能出事!
前後開工四天,三死一重傷。這片林子,就地停工,羅主任也因爲祭山被就地免職。
從那以後,永安林場再也沒動過那片林子。周圍的山民,也從來不去那林子裏采山。
就這樣,直到趙軍重生的時候,永安林區仍然保存着一片原始森林,就是那片林子!
此時姜偉豐說他家這邊有個地方山饞,趙軍卻是十分不解,他問姜偉豐說:“姜哥,你們這兒又不是伐區,那山再饞,能饞哪兒去啊?”
人家永安林區搞生産建設,中間出些岔子,倒也合情合理。
可嶺南這邊又不是伐區,那山能怎麽饞?難不成老虎、熊瞎子吃人?
“哎呦。”見趙軍不信自己的話,姜偉豐當即說道:“就那年呐,我們村宋二兒他爹,攆走駝子黑瞎子攆到上頭,端槍要打黑瞎子,不知道怎麽整得,子彈把他腦瓜蓋子崩碎乎了。”
“啊,那我知道咋回事。”趙軍一聽就明白了,緊接着就問姜偉豐說:“他拿的撅把子槍吧?那是嘎達牙那兒松了,他咋不焊一下子呢?”
“還有呢。”姜偉豐又道:“就我大舅哥,你黃老哥,他原來有個最好的把兄弟,叫劉二柱子。他跟我們村魏大麻子他倆,上那兒去打圍。他打黑瞎子,一槍掏透了,把那面的魏大麻子給打死了。”
“啊?”趙軍這回驚訝,他瞪着眼睛問道:“出人命啦?”
“那你尋思啥呢?”姜偉豐剛要繼續往下說,正好看見黃燕端着個盤子進來。
“來。”黃燕到炕沿邊,她把盤子往炕桌上一放,笑道:“給你們加個涼菜。”
這涼菜,是黃燕切白菜絲,跟胡蘿蔔絲、幹豆腐絲一起拌的。沒辦法,這時候也沒什麽新鮮菜了。
“你問你嫂子。”姜偉豐一指黃燕,對趙軍說:“你問她是不是那麽回事?”
“啊?”黃燕一怔,問道:“咋的了?啥事兒啊?”
“就劉二柱子。”姜偉豐道:“那年打黑瞎子,他不給魏大麻子打死了麽?”
“哎呦。”黃燕聞言,滿臉都是惋惜之色,道:“可不咋的,判三年呢。”
趙軍微微點頭,這年代沒有賠錢的一說,犯事兒了就進去改造。像劉二柱子這樣的屬于過失,一般就是個三五年。
這時,黃燕砸吧下嘴,道:“這事兒出有十來年了,以前那二柱子跟我大哥關系可好了。他這一進去,媳婦領着孩子就走道兒了。等他出來了……哎呀,好像上我大哥家去過一次,完了就說上你們嶺西找他媳婦、孩子,完事了就再沒回來。”
說到此處,黃燕眉頭一挑,瞪向姜偉豐道:“你咋想起這事兒來了呢?我跟你說,你可不行領兄弟上老陰溝哈!”
“老陰溝?”聽到這名,趙軍不由得念叨了一聲。都說陰溝裏翻船,那老陰溝又如何呢?
“就我跟你們說的那地方。”姜偉豐道:“以前叫大青溝,後來……”
說着,姜偉豐輕歎一口氣,道:“島牲口在那兒殺大溝,殺咱們一百多人。完了再以後,誰到了那兒,都說陰冷、陰冷的,這就叫大陰溝了。傳到我們這輩兒人,就管那兒叫老陰溝。”
“艹TMD!”姜偉豐一提起島牲口,趙軍、張援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罵了一句。
“嘿!”這時,黃燕隔着炕桌沖姜偉豐一揚下巴,道:“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啊?”
“嗯?”姜偉豐皺眉,問道:“你說啥了?”
“你不行領兄弟上那兒打圍去!”黃燕忍不住叮囑道:“哪兒還沒有山牲口啊?可别上那兒打去。”
“嗯呐。”姜偉豐對黃燕點頭,應道:“你放心吧,我們不去。”
“去不去能咋的?”這時,張援民借着酒勁兒吹道:“就憑我兄弟掌中槍,還有我這腦瓜,刀山火海也去得。”
“你可拉倒吧。”趙軍一聽張援民這話,忙攔道:“大哥你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跟你去。”
都說聽人勸,吃飽飯。
黃燕說的對呀,哪兒還沒有山牲口啊?非得上那兒打去?
張援民聽趙軍那話,哈哈一笑道:“兄弟,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
“不去就對了。”黃燕見這哥倆開玩笑,也就沒深說張援民,但她卻給趙軍、張援民講道:“兄弟,你們别不當回事兒。不是嫂子跟你姜哥擱這兒扒瞎,再厲害的炮手,一進老陰溝,都覺着渾身涼嗖的。”
“嫂子啊!”趙軍忍不住向黃燕問道:“能不能是精神作用啊?”
“嗯?”黃燕是第一次聽“精神作用”這個詞,但她一尋思就明白趙軍是啥意思,隻見黃燕搖頭,然後反問趙軍道:“蔣明,你們認識吧?”
“認識,認識。”趙軍一聽黃燕提起了熟人,忙問道:“他咋的了?”
“我嫂子是他兩姨姐。”黃燕道:“那年我哥跟我嫂子剛結婚,我還沒嫁給你姜哥呢,蔣明就上我們家來了,哎呦……”
說到此處,黃燕眯着眼睛,琢磨着問姜偉豐道:“這得有十七八年了吧?”
“有了。”姜偉豐應道:“咱閨女都多大了?”
“嗯。”黃燕點了下頭,說:“他來了,跟我大哥,還有劉二柱子,他們仨上山麽。一進那大陰溝,蔣明就吵吵說他頭皮炸、麻酥的,還說後脊梁骨涼嗖嗖。”
“媽。”就在這時,姜男端着個盤子進來,盤子裏裝的是糖拌冰糖蘿蔔絲。
黃燕隻以爲她閨女是來送菜的,而當黃燕伸手去接姜男手裏的盤子時,卻聽姜男道:“我聽孫小嘴兒說,一進那老陰溝覺着涼嗖,是當年島牲口殺大溝,殺死的那幫人……上來抓替身兒了。”
姜男此話一出,桌旁四人齊齊一愣,黃燕一手端着盤子,一手沖姜男一揮,道:“少聽他扯犢子。”
說完,黃燕又不解氣,在把盤子放上炕桌以後,忍不住說道:“這孫小嘴兒,那嘴一天特麽啥都往外嘞嘞。”
此時趙軍、張援民相視一眼,想必這個所謂的孫小嘴,應該是個李如海式的人物。
“兄弟。”黃燕對趙軍、張援民道:“咱不信那些玩意,但這老陰溝最好别進。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屯子有個老邵家,他家三輩人都是參幫把頭。他家那個老老爺子,以前是胡子。但他吧,跟島牲口幹過仗。就現在,他家還有一把那是什麽槍啊?”
說最後一句話時,黃燕已将視線投向了姜偉豐。她一個女人,雖然十來歲前兒就聽黃貴講打圍的事,但她終究對槍啥的不感興趣。
“79大蓋兒!”姜偉豐使雙手比劃,道:“拉大拴的,擱他家牆上挂着呢,那槍是真好。”
“哎呦!”趙軍聞言,他雖然沒見過黃燕口中的那位老老爺子,但也不禁對老人肅然起敬。
很多人都熟知島牲口用的38大蓋,而這79大蓋,趙軍在心裏猜測,應該是那位老老爺子殺僞島牲口而繳獲的戰利品。
至于黃燕說這位老老爺子曾是胡子,那他應該是王寡婦一類的人物,曾經做過錯事,但無愧于民族大義!
這時,隻聽黃燕繼續說道:“他們說那老陰溝裏不光山牲口厚,棒槌也厚。”
“棒槌?”一聽這倆字,張援民不禁眼前一亮。棒槌,就是錢呐!
“嗯呐。”黃燕點頭說:“他家老爺子打頭二十年,就總張羅要領參幫進老陰溝放山,但他家老老爺子說啥都不讓。”
說到此處,黃燕掰着手指對趙軍說:“他家參幫,十七八口人,十來棵槍,他們都不敢進去,咱們照量啥呀?”
“是。”趙軍知道黃燕是好心,當即對黃燕點頭,并保證道:“嫂子你放心吧,我們不去。”
“哎,這就對了。”黃燕笑着伸手,往桌子上一比劃,道:“來,兄弟,多吃點。”
趙軍答應一聲,重新拿起筷子夾菜。而張援民和姜偉豐繼續喝酒,黃燕則領着閨女出了屋。
忽然,趙軍想起一事,便問姜偉豐道:“姜哥,我嫂子剛才說的那個,老邵家的老老爺子,是不是就是孫秃爪子?”
“對。”姜偉豐一點頭,随即笑道:“那老爺子可不是一般炮兒!”
那是肯定的,曾經是胡子,又是參幫把頭,還跟島牲口幹過仗,那能是一般炮麽?
趙軍又問姜偉豐道:“姜哥,咱能跟他搭擱上關系麽?”
“我不行!”姜偉豐直接搖頭,然後卻說:“我大舅哥行。”
“嗯?”趙軍一怔,随即反應過來,問道:“我黃老哥?”
“對呀。”姜偉豐笑道:“我家你嫂子,她爸、她媽以前總跟那老老爺子看牌,他們兩家好。”
“啊!”聽姜偉豐這麽一說,趙軍終于想明白了,難怪黃貴在這時節,能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從邵家人手裏買來棒槌,原來還有這麽一層關系呀。
說曹操,曹操到。
這時,姜偉豐家的門被人從外面拽開,黃貴領着解臣進來。
姜男擡頭一看,忙叫了一聲:“大舅。”
“哎。”黃貴笑着應了一聲,然後回手一指身後解臣,道:“這是你解叔。”
姜男再次叫人,而這時黃燕從對面屋出來,招呼黃貴、解臣到趙軍他們這屋吃飯。
聽見黃貴的動靜,趙軍、張援民、姜偉豐全都起身。當他們下地時,黃貴、解臣從門口進來,趙軍剛想問一嘴李松閨女的情況,卻被黃貴搶先一步。
但聽黃貴問姜偉豐道:“你姐夫呢?”
“唉呀!”姜偉豐猛然想起了陳學義,他咔吧一下眼睛,有些不敢确定地道:“他回家了……吧。”
此時的陳學義,正摸索着下山呢。
凍風瑟瑟,寒氣襲人,周圍山林之中,各種聲音不絕于耳。
但此時的陳學義啥也不管了,就一門心思地往下走。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
這不但是下山,天還黑了,山上還全是雪。關鍵是,雪還不扛餓,陳學義走兩步就得停下歇歇。
陳學義自己估計,到家得後半夜。
殺人溝和最後一片原始森林,都是真實存着于張廣才嶺附近,也就是黑吉兩省。
那些島牲口殘害我同胞,殺大溝也是真事。我們家是解放後過來的,但對我而言,永遠不會原諒這幫牲口。
我們這代人接受的教育都是這樣,如果有一天,能爲死難同胞讨回公道,我雖然老了,但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