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趙軍打圍厲害,但卻不知道趙軍在放山擡參方面也是行家。
而此時,趙軍也知道這壇子爲啥要一層層包裹了。
先是塑料布,再在壇子底鋪了生石灰,貼着壇子還有一層黃油紙,然後再使那嶄新的壇子。
這些是舊社會參幫,存幹人參才用到的手段。如此大費周折,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防潮。
邢三深深地看了趙軍一眼,小心翼翼地揭開最後一邊紅布,趙軍急忙往前兩步,想要看看這苗人參的廬山真面目。
趙軍一看,臉上表情瞬間凝固,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這時,邢三轉頭看着趙軍,笑道:“咋樣?”
趙軍喉嚨一動,回身瞅了一眼,見門窗都關着,他才小聲對邢三說:“三大爺,趕緊地,快收起來。”
“哎!”邢三聞言,急忙把紅布重新蓋在人參身上,上下左右布角都折回來,才将其再次放進壇子裏。
然後,邢三蓋好壇子蓋,上炕打開炕櫃,拿出一大張新的油氈紙。
趙軍伸出雙手,輕輕地舉起壇子,邢三把黃油紙往壇子底下一放,等壇子穩穩落下,邢三雙手兜着黃油紙兩側往上包。
等将黃油紙包上,邢三又回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塊塑料布和一個玻璃瓶。
那玻璃瓶裏,裝的都是碾碎的生石灰。
按着原樣恢複好,邢三坐在炕沿邊,一手把着壇子,一手抓過趙軍的手,道:“大侄兒,這個就交給你了。”
“哎呦!”趙軍一聽,連忙把自己的手從邢三手裏抽了回來,并擺手道:“三大爺,這可不行啊。”
說到此處,見邢三面露驚愕,趙軍一指那壇子,道:“你知道這一苗棒槌得多少錢呐?”
邢三搖搖頭,但卻對趙軍說:“我知道這棒槌貴,我跟别人打聽過,這棒槌算是參王了。”
“嗯。”趙軍點頭,邢三說這苗人參是參王,這個趙軍認同,但他忙邢三道:“三大爺,這棒槌是你擡的?”
“不是。”邢三搖頭說:“我們那時候參幫有講究,沒有人帶,入不了這行。”
見趙軍好奇,邢三繼續說道:“這棒槌是我跟人家屁股後撿的,得有二十來年了都。”
“二十來年!”趙軍一聽,感覺這個數字有些熟悉,忙再問道:“三大爺,你跟誰屁股後撿的呀?”
邢三又搖了搖頭,道:“不認識,他們是外來的。我也是碰巧,看着他們特麽的……”
說到此處,邢三臉色一沉,有些生氣地道:“碰我媳婦墳頭,我就跟他們交上手了。”
說着,邢三把搭在壇子上的手往回一收,在胸口上一拍,道:“他們那一夥得有十三四個人呐,你三大爺我一點兒都沒哆(dē)嗦(sē)!”
聽到這兒,趙軍忍不住笑了,他心想你這老頭再厲害,還有三頭六臂不成?還能一個打十多個?
似乎是看出了趙軍在懷疑自己說的話,邢三使手比劃着說道:“我一瞅他們人多,我啥特麽都沒說,擱屁股蛋子上拔出小刀兒來,我特麽上去朝頭前兒那人就一刀!”
“唉呀媽呀!”趙軍驚道:“三大爺你給人家攮啥樣啊?”
聽趙軍之問,邢三很嚴肅地皺着眉,說:“沒攮着他。”
趙軍:“……”
剛才有一瞬間,趙軍下意識地都要爆粗口了。
但聽邢三說:“打頭那老燈……瞅着得比我大不老少,他往旁邊一躲,一下就給他後頭那小子露出來了。我這一刀,順着他軟肋捎子就進去了!”
趙軍聞言,忍不住驚呼道:“捅上啦?”
“啊!”邢三瞪大眼睛,道:“完了我還又給他續一刀呢!”
趙軍:“……”
趙軍早就聽說過,山裏這些老山狗子大多都不是善茬。
這些人在大山裏起了摩擦,肯定是動手的。而打仗沒好手,動刀見血更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邢三他們這一輩人,在極其惡劣的生存條件下,他們骨子的狠勁是趙軍這輩人所比不了的。
“三大爺。”趙軍歪頭看着邢三,略帶擔心地問道:“完了這事兒咋平的呀?”
“平啥呀?”邢三左邊眉頭一挑,說:“這小子挨我兩刀就躺下了,他一躺把後邊那個又讓出來了!”
趙軍:“……”
趙軍有些無語,但也問道:“又給人捅了?”
邢三點了點頭,道:“我捅倒仨、捅坐下一個。”
一時間,趙軍有些後悔,要早知道這老爺子還有這事迹,真不介紹他去解忠那楞場幹活。
萬一哪個不長眼的惹到老頭兒身上,怕是要出大事兒啊。
畢竟眼下可不是二十年前了,那時候械鬥什麽的,民不舉,官不糾。現在要出這麽大事兒,那還了得?
“三大爺。”趙軍試探性地問邢三道:“完了咋的了?你給人家捅好幾個,他們也不能幹呐。”
跑山的人,哪有慫的?邢三猛,那幫人也人多勢衆啊!
“那可不。”邢三道:“那幫人呼呼啦啦就給我圍上了,那老燈跟我倆還嗚嗚圈圈的,我特麽也沒慣着他,我當時就告訴他了,碰我家娘們兒墳,我跟他們拼了!雜艹的,我活不了麽,他們這幫人也沒幾個能下山的。”
“完了呢?”正聽到關鍵地方的趙軍,忍不住再次追問道。
“完了……”邢三笑道:“剛要動手,那個……”
說到此處,邢三尋思了一下,說道:“永勝……那原來還不叫永勝呢,那時候叫西山屯兒呀。那屯子有一個叫……叫齊什麽玩意了,我特麽想不起來了……啊!”
邢三突然一拍大腿,道:“他外号叫齊大下巴,他有個兒子,現在擱那個屯子當屯長呢!”
“啊!”趙軍一聽,忙接道:“齊勝利!”
“不是!”邢三卻一擺手,道:“不是叫齊勝利,叫齊什麽玩意。”
“不是。”趙軍笑道:“三大爺,我說的是他兒子叫齊勝利。”
“啊,他兒子啊。”邢三不再糾結此人姓名,隻以外号代替,道:“這齊大下巴是參幫的,他跟着那個龐三眼子放山……”
“三大爺。”趙軍突然開口,打斷了邢三,問道:“你說的這個龐三眼子,是不是有個兒子,外号叫龐瞎子。”
“是!”邢三點頭,道:“龐瞎子也放山,我們擱山裏經常都能見着。”
趙軍眉頭微皺,他似乎捋順了一些事情。
而此時,邢三繼續說道:“正好這幫人也是放山的,不過他們是嶺南來的。他們這行兒,跟咱打圍的還不一樣,咱們沒那麽多說道,他們就不行了。他們嶺南那邊的人,跑咱們這邊放山,那就屬于過界了。
當時那齊大下巴就不樂意了,跟他們嘀裏嘟噜說一大堆呀,完了那幫人就走了。”
“這就走了?”趙軍聞言,驚訝地問道:“三大爺,你攮他們那麽多人,就這麽地啦?”
“那還能咋的?”邢三道:“他們要再不走,齊大下巴回去找人,他們一個都走不了。”
聽到此處,趙軍微微點頭,他猜測和邢三起沖突的那夥人,應該就是江華記載在小冊子裏的那個參幫。
想來這幫人是在老埯子裏沒少擡貨,身上帶着貴重的人參,才不敢跟本地參幫起沖突。
“哎?”忽然,趙軍想起一事,又問邢三道:“那三大爺,你這壇子裏的棒槌是咋回事兒啊?”
“這個呀……”邢三看了眼那壇子,笑道:“他們走了以後,我跟那齊大下巴說兩句話。我尋思人家幫我了哈,我咋也得安排他頓酒啊。結果他說他有事兒,完了就走了。他這一走,我越尋思越來氣,我又攆那幫人去了。”
說到此處,邢三還給詫異的趙軍解釋說:“我尋思他們一晚上也過不去嶺,就算擡着人,他着急趕路。那他們不睡覺,還能不吃飯麽?我等他們吃飯的時候,再特麽踢蹬他們兩個。”
趙軍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也不出聲就等着邢三往下講。
而邢三繼續道:“這山場,他們肯定沒咱爺們兒熟。我攆上他們以後,離老遠就瞅他們擡着那幾個讓我捅的,他們那把頭不是歲數大了麽?”
“對呀!”趙軍點頭應道。
邢三道:“歲數大,那腿腳再咋不趕年輕人,這老燈就擱最後兒,我眼瞅着擱他兜裏掉出個東西。他也沒注意,我過去撿起來一瞅,是他們……他們叫人參包子。”
這老頭不知道趙軍會放山,還給趙軍說專業名詞呢。
趙軍這回明白了,他伸手在壇子上一拍,問道:“就這苗棒槌呗?”
“嗯。”邢三一點頭,道:“你三大爺沒放過山,但一看這棒槌,我就知道這得值老錢了。”
“嗯。”趙軍沖邢三點了下頭,笑着說:“少說得七八萬。”
“嗯?”邢三聞言一怔,等反應過來趙軍說的是這苗人參的價格,老頭子臉色也未變分毫。
“三大爺!”老頭兒不說話,趙軍不能不說啊,他對邢三道:“這麽貴重的東西,要不你别放我這兒了……”
趙軍話還沒說完,就見邢三一擺手,打斷了趙軍,然後說:“你拿去吧,以後就擱你那兒吧。你三大爺要活着,咱爺們兒再說。你三大爺要死了,這些都是你的。”
“三大爺。”趙軍忙道:“那哪能行啊?我咋能要……”
“行了!”邢三再一擺手,打斷道:“還哪能啥呀?你三大爺沒兒子,咱爺倆兒對撇子,不給你給誰。”
說完,邢三深深地看了趙軍一眼,輕歎了口氣道:“我家你哥跟你一個屬相,比你大一輪……”
話說到一半,邢三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沉道:“他……名兒裏……也有個軍字兒,他叫邢智軍。”
說到此處,邢三快速地連眨幾下眼皮,然後自己轉移話題,擡手往外一指,道:“你認識的那個,不叫邢智勇麽?他們這幫叔伯弟兄,都犯那個智字兒。”
“啊!”想起邢智勇,趙軍記得前一陣兒聽人說,這老小子跟東北豹肉搏,好像吃了虧。
“呵呵……”邢三嘴裏發出一陣冷笑,緊接着便道:“我讓他給我買酒,這些年也沒給我買,完了到我這兒麽,給我扔四五斤苞米面子,就把我外頭雪包埋的狍子啥的全整走。”
邢三說這些,趙軍隻能聽着,人家畢竟是叔侄,老頭子能講,卻沒有自己說的。
“唉呀!”邢三歎了口氣,看着趙軍說道:“他爸,就我那個哥,不也擱山裏頭壓窩棚麽?有一次,我特麽看他拎酒桶,給他爸送去了……”
說着,邢三一指木架前的大酒桶,道:“咱爺倆兒那時候剛認識,我就跟你提了一嘴,完了你自己上班去了,還想着讓大個子把酒給我送來。還有那些吃的、用的,給我拿那多東西。”
邢三口中的大個子,不是馬鹿,而是李寶玉。趙軍聞言,忙道:“三大爺,這才多點兒玩意啊,你也沒虧了我。上次賣那熊膽,有你老一股,現在還都擱我這兒呢。”
“還什麽熊膽了?”邢三把包好的壇子往趙軍面前一推,道:“這你都拿走,這東西給你,三大爺不心疼。”
說到此處,邢三一擺手,道:“要給别人,我特麽都閉不上眼睛。”
趙軍聽得笑了,他道:“不至于呀……”
“怎麽不至于!”邢三一下從炕上蹿到地上,拿起原來裝壇子的麻袋,在屋裏就抖了兩下,頓時一股灰在小範圍彌漫開來。
“三大爺!”趙軍右手在眼前左右擺動,道:“你上外頭抖落去呀!”
“别費那事了!”邢三倆手撐着麻袋口,對趙軍說:“把那裝裏。”
趙軍聞言,伸手拿起壇子,爺倆兒配合着将壇子裝到麻袋裏,托底放在炕沿邊。
這時,邢三拿起炕上最後一個紅布包,也是他最先丢在一邊的。
邢三拿起布包,對趙軍說:“爺們兒,這是我攢的棺材本兒,是一千一百塊錢。我就都放你那兒了,以後我要有事兒,你就給我拿。”
“妥嘞!”趙軍起身,伸手接過紅布包來,對邢三道:“三大爺,這錢我給你收着。”
這錢,邢三沒打開數,趙軍也沒打開查。邢三說多少,就是多少。
趙軍解開薄棉襖,把錢貼身收好,然後對邢三說:“三大爺,我得走了,他們還得擱底下等我呢。”
“走吧。”邢三道:“下山慢點兒。”
說完,邢三拿起放在炕沿邊上的麻袋,将其交在趙軍手中。
趙軍很小心地接過,然後往門口走去,等倆人從地窨子裏出來,趙軍回頭跟邢三說:“三大爺,要不你跟我去得了,上我家住兩天。”
邢三笑着搖了下頭,笑着對趙軍說:“不去了,我過兩天還得上解爺們兒那楞場呢,我把這窩棚收拾、收拾。該歸攏的,就都歸攏起來。”
“那行吧。”趙軍見勸不動,就道:“那我走啦,等去楞場的時候,我過來接你哈。到時候,再給你打點兒那好的高粱酒!”
“哎!”一聽有好酒,邢三頓時來了精神,緊走幾步來在趙軍身旁,道:“你上回讓大個子給我拿的那酒就挺好,那多少錢一斤呐?”
之前趙軍給邢三置辦那些東西,李寶玉給送來以後,邢三問李寶玉花多少錢,他好給趙軍拿錢,李寶玉隻告訴邢三,說他哥哥讓邢三多注意身體,然後就走了。
這才是讓邢三感動的地方。
趙軍笑道:“一毛六一斤,打二十斤,他收咱三塊。”
“唉呀!”邢三一咧嘴,搖頭道:“我自己可舍不得打那麽貴的,我自己都打七分的。”
“咱不打那七分的。”趙軍跟邢三說:“咱就喝好的,等那天我們擱車,直接把酒都給你拉去。”
“行!”邢三笑着重重一點頭,忽然想起一事,他忙對趙軍說:“别忘了回去給你爸媽帶個好。”
“嗯呐!”趙軍剛應一聲,就見邢三擡手沖自己一指,道:“你媽,我沒見過。但你爸那個人,我瞅着不錯。”
“嗯?啊!”趙軍先是一怔,然後很用力地應了一聲,道:“我爸擱我們屯子,都是出了名的心眼兒好。”
“你看看。”邢三手指連點,說:“我就說那大兄弟人不錯麽!”
趙軍強憋着不笑,隻道:“有機會的,你們坐一起喝點兒酒,我爸也樂意喝。”
“那行。”邢三往下送了幾步,就對趙軍說:“大侄兒,你慢點兒哈,三大爺不送你了。”
“嗯呐。”趙軍道:“三大爺你回去吧,這都老秋了,天一天比一天冷,你自己注意點哈。”
“哎!”邢三應了一聲,沖趙軍擺手,趙軍點了下頭,背着麻袋往下走。
邢三站在原地,一直等到趙軍消失在他視線中,他才轉身回了窩棚。
但邢三如此,并非是舍不得他那苗參王,趙軍上一次來,他也是這麽送的。
而趙軍,在背着麻袋往下走的時候,想起邢三交給自己的這些東西。說是代爲保管,可實際上就是送給自己了。
再想想屯子裏的老江太太,也是像邢三這樣,又給自己拿錢,又給自己拿東西的。
一時間,趙軍不禁有些感慨。他們都說什麽命裏有貴人相助,自己這是命裏有老人相助啊!
抱歉兄弟們,今天加更不了了。
這過二月二,家裏沒有豬頭,我就烀了個肘子,焖了點紅燒肉,肥肉吃多了,血壓有點高……